<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病賦三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周良宗·</span>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媽媽，我多么想害一場病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引自當(dāng)年給母親的信</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賦一：病的哲思</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農(nóng)場的傳統(tǒng)精神是“干”，萬事萬理，“干”字搶先。勞動叫“干活”、吃飯叫“干飯”，服藥叫“干藥”，延伸開去有“干肉”、“干雞”、“干狗”，罵人時說“干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字貫穿。五一節(jié)因為叫勞動節(jié)，所以這一天絕對不會休息，統(tǒng)統(tǒng)得“干社會主義”。六七月份谷物熟了，早晨天色麻麻亮就要下田，一直干到天黑，挑了燈再干。平常日子，吃了晚飯還要參加一個鐘頭的勞動，美其名曰：“干義務(wù)勞動”。</p><p class="ql-block"> 知青不是農(nóng)家子弟，在城里嬌慣了，“?！弊之?dāng)頭的多，哪里經(jīng)得住如此巨大的變遷？就有人動腦筋想辦法。</p><p class="ql-block"> 農(nóng)場當(dāng)干部的開名目繁多的會議，會場即休息場，所以連隊的指導(dǎo)員連長最渴望開會，每逢到場部開會這一天，總要穿戴整齊，收拾得干干凈凈。在田里勞動的知青最嫉妒他們?nèi)ラ_會，每當(dāng)大道上過來一二個穿得整潔的人，大家總要把彎得酸疼的腰直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定那人，看那人由遠(yuǎn)及近，由小及大；再由大及小，最后變成一顆蒼蠅屎；</p><p class="ql-block"> 我有幸品嘗過這種注目禮，因為我是衛(wèi)生員，偶爾背了藥箱，穿著白大褂，在綠茵茵的田野里平平靜靜地行走。但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我，我頓時就會汗流浹背。</p><p class="ql-block"> 女知青也略有喘息機會。我曾經(jīng)讀到一頁文件，它是從人道主義的或是衛(wèi)生勞保角度規(guī)定的，大意是說，婦女經(jīng)期可以給三天例假，不下水田，但應(yīng)從事其它勞動。</p><p class="ql-block"> 開初，有人羞澀，不敢說自己來了那個，但是后來，一在繁重的活路壓力下，羞澀宛如一道薄薄的輕紗被撕破。越來越多的人申請例假，班長排長來叫上工。每每有人直言不諱地說：</p><p class="ql-block"> “我請例假?！?lt;/p><p class="ql-block"> 男知青好羨慕，心里也有了牢騷，就在連長面前說；“我也要請例假?！?lt;/p><p class="ql-block"> 粗野的連長就罵：“把你的小雀雀兒割了我就給你例假！”</p><p class="ql-block"> 生病也可以。生了病就可以不出工，獨自睡在床上讀小說，或是靜靜地想許多事情。開飯的時候，伙房還專門做了病號飯端來。別人見了，心里饞饞的禁不住流口水。其實病號飯只不過是一碗面，然而在吃大鍋飯，吃水煮菜，喝玻璃湯的知青眼里，一碗面已經(jīng)是美食了。后來，大家都聰明起來，”病號驟然增多時，病號飯就被取消了。</p><p class="ql-block"> 真生病也不安逸，發(fā)燒、嘔吐、腹瀉、疼痛，沒有一條是好受的。倘若鬧出大病，挨刀不說，搞不好還會白白丟了小命。</p><p class="ql-block"> 怎么辦好呢？有人就想出一條簡單而又行之有效的辦法裝病。</p><p class="ql-block"> 過去大家罵裝病的人很奸滑，現(xiàn)在回頭想想或許會拋棄偏見，覺得他們有些聰明有幾分靈氣。</p><p class="ql-block"> 一切存在不一定正確，但是必有它存在的道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賦二：病的歡樂</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在農(nóng)場醫(yī)院干了七年，見過許多病人。害傷寒痢疾肝炎肺結(jié)核的，害腎炎胃炎腸炎尿路結(jié)石的，斷胳膊折腿骨頭生瘤或流膿的，吃尿素喝六六六鐮刀砍頭菜刀斷喉的，沒有一個不是痛苦萬狀。</p><p class="ql-block"> 唯有我的這一位老兄越是生病越是精神。他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一道去支邊，我分在醫(yī)院，他分在水稻連。他活得比我自在，我活得十分拘束。他的本名叫丁一義，綽號叫“公子哥兒”。他聰明，裝病技藝高超，甚至蒙騙了有火眼金睛之稱的老醫(yī)生。</p><p class="ql-block"> 農(nóng)場場部建在一座山坡上，醫(yī)院緊鄰場部。公子哥兒從坡上跑下去，立即又跑上來，往往返返好幾趟，不歇一口氣，馬上又叫兩個兄弟伙一邊一個架起他左右臂膀，匆匆忙忙跑到醫(yī)院，捂著肚子哎喲喲叫。</p><p class="ql-block"> 門診醫(yī)生偏巧是個學(xué)中醫(yī)的老學(xué)究，心善性軟，看見公子哥兒面色蒼白，額頭上汗水涔涔，哀叫聲又凄慘，就馬上收他入院。</p><p class="ql-block"> 住院很舒適，有護士侍候，有病號小灶，還有一些病友。住進去沒有一二個星期是出不來的。</p><p class="ql-block"> 公子哥兒躺在潔白的病房里，“病情”立即好轉(zhuǎn)了。他美美地睡，美美地吃，休養(yǎng)了兩天，感到寂寞無聊，就東竄西竄找了幾個病友湊在一起“拱豬”?！肮柏i”很有趣，幾個人拱了幾天豬拱出了友誼，都不想離開醫(yī)院。于是，公子哥兒的“病情”由無名腹疼癥又轉(zhuǎn)向了低燒。</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公子哥兒又和牌友拱豬，手氣欠佳，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幾盤豬了。大家認(rèn)為臉上粘紙片和夾耳朵已經(jīng)難以激勵他翻梢，就把懲罰改作含筷子?？曜右活^含在嘴里，含久了口腔粘膜受刺激，唾液劇增，口水就順著筷子頭往外流，滴答滴答。</p><p class="ql-block"> 這時，護士來測試體溫脈搏，把溫度計遞給公子哥兒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公子哥兒正忙著翻梢，就忘了這事。</p><p class="ql-block"> 一會兒，護士來收溫度計，腳步已到隔壁病房，公子哥兒急忙中把溫度計插進茶杯里浸泡了兩秒，提出來不及看一看多少度，護士已經(jīng)走進病房，公子哥兒慌亂中遞過溫度計。</p><p class="ql-block"> 護士一看溫度計，十分驚訝，竟會是41度。她瞪大眼睛看看這個盤腿坐在床上、頭上戴尖紙帽嘴里含筷子、口涎順筷子流的病人，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出去請來主治醫(yī)生老李。</p><p class="ql-block"> 老李冷冰冰叫他睡平，拿聽診器聽聽肺部，又膨膨叩擊幾下，按按他肚子，到處鼓搗一通，提筆開了出院證，喝令他起床。</p><p class="ql-block"> 公子哥兒說：“我還在發(fā)燒?！?lt;/p><p class="ql-block"> 老李氣勢洶洶說：“你是在發(fā)燒，發(fā)高燒：叫你們連長來，看看你高燒的模樣?！?lt;/p><p class="ql-block"> “饒了饒了，李醫(yī)生，我走我走?！惫痈鐑褐朗虑閿÷?，邊說邊退。</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醫(yī)院又驅(qū)逐一位“發(fā)熱”的病人。原因是他把煙頭放在溫度計頭上，烤炸了溫度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0px;">賦三：病的悲劇</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一個知青患了痼疾，他作為一個勞動力的價值也宣告結(jié)束，鄉(xiāng)村就會嫌棄他，接受再教育的鋼锏也不能再拍到他身上。他的唯一出路是滾回出生地。</p><p class="ql-block"> 在農(nóng)場醫(yī)院那狹小黑暗的放射室，我用30毫安的愛克司光機洞穿過許多人的肺心胃腎膀胱子宮，我永遠(yuǎn)忘不了的是一個“上海阿拉”的肺。</p><p class="ql-block"> 機器轟轟響，咔嗒，繼電器關(guān)合的剎那，熒光屏上顯露出黑色的肋條和心臟。正常情況下，肺應(yīng)該是清晰透明的。然而，這張肺左邊肺尖部出現(xiàn)了一圈環(huán)狀的陰影，陰影中的透明度增高。我的心劇跳了一下，下意識拉嚴(yán)了口罩。典型的空洞型肺結(jié)核！我下了診斷意見：空洞型肺T·B。</p><p class="ql-block"> 我注意到這張肺的主人是一位上海阿拉，男性公民，二營的一名技藝平平的割膠工。他很清瘦文弱，像風(fēng)中的一枝蘆葦，我懷疑他怎么可能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p><p class="ql-block"> 他看著我白口罩上邊兩只碌碌轉(zhuǎn)動的眼珠，憂郁地說：</p><p class="ql-block"> “我咳血了?！?lt;/p><p class="ql-block"> 我說：“整不好還會吐血。”</p><p class="ql-block"> 他聽了立即眉飛色舞，眼睛里射出光芒。拍著我的肩頭說“阿拉活了，阿拉有希望啦！”</p><p class="ql-block"> 我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這時是一九七四年，支邊的第三個年頭。已經(jīng)有兩批知青跳出了這山環(huán)霧罩的小壩。跳出去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知青的神經(jīng)。在這時，我乘風(fēng)破浪入了團又入黨。</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還并無“紅道”“黑道”“黃道”之說，但是，實際上存在這三股小道?！包S道”搞錢。二師這邊不行。三師那邊通緬甸，有人搞杜仲當(dāng)歸出去，搞外國手表打火機進來?！凹t道”憑汗水和機智，當(dāng)兵讀書跳出去；“黑道”有一招：生病或裝病退回城市。紅黑兩道殊途同歸。</p><p class="ql-block"> 我作出空洞型肺T?B診斷的第三天，我看見那位上海阿拉精力充沛地在場部走動，其后又見他在場部露了幾次臉，就再也沒看見他。</p><p class="ql-block"> 他異常迅速地被恩準(zhǔn)回上海，以免肺結(jié)核細(xì)菌傳染別人。</p><p class="ql-block"> 許多知青從此獲得了巨大的啟迪。我那黑屋子里的熒光屏上便顯示出了貼在肺部的錫鉑。</p><p class="ql-block"> 爛肺病退并不算我們農(nóng)場的首例。上海知青比我們五中的知青早到農(nóng)場幾個月，當(dāng)我被分到醫(yī)院的第一天，我便窺視到了病房里躺著一位上海女阿拉。</p><p class="ql-block"> 她很漂亮，下半身癱瘓，癱瘓了也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醫(yī)院里診斷不出她癱瘓的原因，就讓她躺在病床上接受物理治療和中草藥治療。療效等于零。</p><p class="ql-block"> 上海女阿拉保持著自己出生地的文化素養(yǎng)，她愛說笑也愛唱歌，更愛在深夜細(xì)細(xì)哭泣。她珍愛自己烏黑的濃發(fā)，每天要用綠色的塑料梳子梳理。她欣賞自己豐滿紅潤的臉龐，她知道旁人也欣賞這張臉，就總是在上邊擦一點香噴噴的百雀靈，使人家久久遺憾上天怎么忍心把災(zāi)難降臨到這樣一個漂亮人兒身上。</p><p class="ql-block"> 最要命的是她愛清潔，每個星期必須洗一次澡。醫(yī)院里害怕她生褥瘡一類的皮膚病，也保證滿足她這—個微小的但是實施起來特別困難的要求。</p><p class="ql-block"> 困難來自于把她從病床上抱起來，抱到供她洗浴的那間房子里，抱進澡盆，完畢后依照前邊的手續(xù)，再把她還回病床。</p><p class="ql-block"> 不乏有人渴望完成這一神圣的使命，但是躍躍一試之后，就在遺憾里滅了這種渴望。</p><p class="ql-block"> 她有一米六八的身長，加上躺在床上天長日久的療養(yǎng)，身體有一定重量，一般醫(yī)生是抱不動她的。</p><p class="ql-block"> 醫(yī)院最后決定一個干脆不是漢人也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的人專職完成這個任務(wù)。那是一個佤族青年，皮膚黧黑，身軀矮小卻異常壯實，他的撲虎擒豹的祖先給了他一身好力氣，使他大有用武之地。他姓李。</p><p class="ql-block"> 李第一次把上海女阿拉抱出來，在紅通通的太陽地走的時候，大家都驚呆了。李有這么大的力氣，他的頸子上有那么一條豐潤如玉的手臂。</p><p class="ql-block"> 上海女阿拉很快病退了，開了病退的先河。</p><p class="ql-block"> 病退是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哀，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拋棄，也許還是一種對美好前程的主動選擇。我們知道一種淺易的道理：鄉(xiāng)村都不要的人了，城市還會給這種人什么甜果子呢？日后的事實證明病退的人將永遠(yuǎn)背負(fù)著一種重壓——檔案上寫得分明：病退。</p><p class="ql-block"> 還是有人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走這條路。</p><p class="ql-block"> ?。ǜ揭欢涡牛?lt;/p><p class="ql-block"> “媽媽，炎熱的夏天又來了，你知道嗎，炎熱的夏天來臨意味著大戰(zhàn)紅五月紅六月開始。每天強勞動在十小時以上，全身疼得惱火，人像要死了一樣。媽媽，我多么想：害一場病啊，好好生生睡幾天。我后悔沒跟爸爸去出江煤礦，哪怕是去當(dāng)一名木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作者：周良宗 男 原在云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第二師九團衛(wèi)生隊任衛(wèi)生員，現(xiàn)在成都市西北中學(xué)任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zit.org.cn/44xc7qrd?share_from=self"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青春無悔》p64</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zit.org.cn/4373c2r6?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 data-link="create">《青春無悔》目錄篇</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