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剛從武功山回來,結束和管隊他們三天兩晚的徒步之旅,帶著激蕩難平的澎湃心潮,轉身又扎進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前幾天,和虹雨姐再見面時,她笑著問我:有多久沒見面了?我笑著回:整整一年啦。 好在山河依舊在,重逢總有時,2021年眼看就要余額不足,我終于能抽出時間出去走走。因為疫情反復,出遠門幾近無望,但皖南山區(qū)正值秋色醉人之際,身為安徽人民,近水樓臺地走一遭,也不算虧待了自己的眼睛。 大巴車駛出城市,疾馳在蜿蜒的山路上,高樓和平原逐漸隱去,峰巒相聚,靜臥起伏,松濤的綠,烏桕的紅,銀杏的金,山林之間,潑墨點染,漸變鋪陳,如同一幅沒有盡頭的長卷在身側浩然舒展。心情不自覺地跳躍起來,覺得前方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正對我徐徐打開,又在我的身后合上,暫時隔絕城市的喧囂和渾濁,讓人忘掉生活的繁雜和庸常。 第一站是西溪南。孤陋寡聞如我,之前并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打開地圖看了定位,才知道這個古村落位于黃山市徽州區(qū),離黃山北站很近。西溪南,這三個字,不論是落在紙上還是念在唇間,都非常美,光看地名,一股水氣豐沛、林木蔥郁之感就撲面而來。 村子倚山臨水,一條豐樂河流貫全鎮(zhèn),可惜現(xiàn)在是枯水期,河道幾近干涸,無法再現(xiàn)春夏之時流水潺潺、碧水微瀾的景色。四季輪轉,枯榮交替,方顯自然之永恒。露出暗紅色淺灘的寬闊河道,佇立于無水之澗的一座座木頭橋,在家門口抱著小孫子曬太陽的老人家,沐浴在冬日暖陽下的古鎮(zhèn),此刻掩去旺季時分清麗靈動的面容,大大咧咧地流露出幾分質樸又敦厚的氣息。 雖然無水,但有兩岸輕煙。沒有盈盈波光的搶鏡,臨水而生的成片古木更加吸睛。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看樹拍樹的人,常常流連于樹的挺拔和優(yōu)雅、沉默與慰藉。西溪南的樹在十一月的天氣里依然青翠如煙,長長的枝椏傾于水面,低者拂水而過,兩岸相接,樹冠展如華蓋,幾乎遮蔽天空。樹與水相連,蜿蜒延伸,葉子輕薄細密,是朦朧的青色,枝干在晴日下泛著黝黑的光澤。繁復的姿態(tài)與凝練的線條,近處的流水與遠處的木橋,賞畫的人穿行于此,也成為畫中的點綴。 河岸邊是看起來毛茸茸的野草,我們避開人流,在樹林里散步,小徑上空無一人,路的盡頭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走在前面的沈老師興奮地大喊:看啊,神秘之門!我們抬頭一看,另一條分叉小徑的入口處,一左一右,剛好矗立著兩棵參天大樹,粗壯的樹干無言而立,遠處的人聲悄不可聞,因為這兩棵樹的存在,似乎冥冥之中這條不起眼的小路真的通往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境。沈老師張開雙手,作出撐開大門的樣子,我們嘻嘻哈哈地拍照。走出樹林后,我忍不住回頭望去,一個綠色的世界,陽光所到之處有些亮得晃眼,而幽暗之地更顯深邃渺遠,就像一個夢,給深入其中的人一遍遍講述那個古老的綠野仙蹤的故事。 冬天的西溪南不是最美的時候,但卻感覺很舒服,就像和一個相識多年的老友見面,根本不用花心思打扮,隨便套件衣服,吃火鍋軋馬路曬太陽,不要精致,只管愜意。攜一家老小或三五好友,住一個臨河的客棧,跟路邊擺攤的奶奶買上一袋炒板栗,坐在橋頭的小亭子里曬個太陽聊個天,好個無事一身輕,偷得浮生幾日閑。 結束了在西溪南晃晃悠悠的半日,我們又啟程來到黃山腳下的木梨硔。木梨硔是此行我最期待的地方,坐落在狹長山頂?shù)脑粕洗迓?,聽聞一年有兩百多天都有云海翻騰,至今沒有通公路,當?shù)氐拇迕襁M出都得爬山路,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要是運氣好,說不定能看到云蒸霞蔚之景,我在心里這么想著。 <p class="ql-block">然而十里不同天,上午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等到了山腳下,陰云蔽日,不見陽光,看來今日老天是不肯賞一個日落了。我們整頓行裝,走木梨硔古道進山。腳踩厚厚的落葉,密林環(huán)繞兩側,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微腥交融在一起,是熟悉的山野之氣。雖然不趕日落,但山間行路最忌摸黑,眼看著天色發(fā)暗,我、沈老師、時光姐,我們三人小分隊快馬加鞭,一口氣爬上了山頂。</p> 豁然開朗于一個突然的瞬間。一步邁出去,山體稍一旋身,天光尚存,視線再無遮擋,遠處群山起伏之姿、近處落葉翻飛之舞盡收眼底。抬頭看去,有菜地和小木屋,應該是到頂了,我們呼了口氣,停下腳步。 對爬山者而言,這大概是最幸福的一個時刻了,立于山巔,擁風入懷,將長長的腳印留在身后。蔥郁幽暗的山林如序曲終結,余音漸渺,面前的重巒疊嶂在明暗交疊之間開闔蜿蜒,山色或濃如墨滴,或淡若靛青,圓融又溫柔的線條如浪奔涌,一點一點地變得透明,直至與遙遠的天際線融為一體。 <p class="ql-block">山路晦明相交之處,一棵老樹倚山而立,也不知是不是烏桕,身披一樹暗金,抖落滿地秋色,于天高地闊間,獨自站立,微傾樹身,讓人想起夕陽余暉里徘徊等待的爺爺奶奶,遠遠地看見你歸家的身影,滿是褶皺的臉上便蕩起笑意,念著你的小名說:回來了?。?lt;/p> <p class="ql-block">再往上爬幾級臺階就進村了,迎面又是一棵得仰著脖子去看的大銀杏樹。銀杏壯美,我凝神去看,黃金葉子累累地綴于枝頭,像串起無數(shù)金箔,在微弱天光中依然泛著渾然天成的華麗光芒。晚風吹過,枝椏搖曳,間或有一兩片葉子飄然而去,如流云飛散、水入滄海,了然無痕。</p> 我們趁著最后一點天色,與木梨硔合影。滿山的松濤漸漸隱去,在暗夜中形跡難辨,夜如深海,從四面八方涌入山谷。身后的村子一點一點地亮起燈光,屋子沿著山崖層層堆疊,順勢而上,青石板路縱橫交錯,曲徑相通。山中無霓虹,天上無星月,眼前這片掛滿紅燈籠的屋檐仿佛成為八荒四海中唯一的光亮。站在客棧前的露臺上,溫暖的燈光和臘味的香氣近在咫尺,而一步之遙的身后又是濃重的黑暗和無垠的寂靜,一種異世界的童話感與平常的人間煙火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如同那無處不在的濕氣縈繞周身。 沈老師腳程快,包一放就在客棧周圍轉了一遍,回頭招呼我和時光姐:走啊,喝咖啡去?。∥覀冋犛X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么偏的村子,去哪里喝咖啡? 沒想到就在客棧旁邊居然真的有一家小咖啡店,事后想來,可能也是這里唯一的一家咖啡店。和木梨硔其他的房子一樣,店面不大,樓下賣咖啡和酒,樓上有幾間客房,小小的門洞正好將對面的青山框成一副畫??Х鹊奈兜懒钊梭@訝,毫不夸張地講,這比我喝過的絕大多數(shù)咖啡都要好喝,完勝某些大牌。 我用舌頭想了一下,悟出了原因,這杯咖啡一點酸味都沒有,只有糖的微甜和咖啡豆醇厚濃郁的香氣。 果然,老板看我面露訝色,自豪地說:我家咖啡不像別家,一點都不酸,豆子都是特殊烘焙的,其實更適合中國人的口味的。 沈老師精辟地總結:果然,就像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因地制宜才是最好的。 小小的店面里散坐了幾人便顯得滿了起來,老板也坐下跟我們聊天。一個年輕的浙江人,皖南的村落幾乎跑遍了,講起在宏村八年的開店經歷更是侃侃而談。他說有一天清晨他出門去辦事,經過宏村對面的奇墅湖,那時還叫東方紅水庫,幾乎不為人所知,湖上泛起霧氣,他說我當時覺得真的太美了,還特意把車停下來,過去拍照。 一個常年生活在風景中的人,早已視美景如尋常,有此舉實屬難得,短短一句話,那份我無緣一見的美,似可以窺見一斑。 巧的是,前幾天我剛去奇墅湖邊走了一圈,水枯石現(xiàn),風姿全無。也許,那個清晨、那個仙境再也無法重現(xiàn),但因為一個旅人的見證,她轉瞬即逝的絕響得以在另一個時空中留存。旅行,也許就是人與自然在冥冥之中的某種對話吧。 晚飯后開始下雨,我們冒雨夜游。木梨硔是我見過的空間面積上最窄的一個村子了,大概只有兩間屋子背靠背的寬度。我們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五層,方寸之間,回環(huán)曲折,阡陌相通,錯落有致,看得出古人的智慧和精巧。房子大多用于住家兼客棧,露臺上支起帳篷,擺上圓桌,觥籌交錯,白氣蒸騰,賓客俱歡。一直往上走,直至最上面一層,人聲稀少,燈影憧憧,一間老屋默然隱于夜色,斑駁的木門和發(fā)黑的白墻留下無數(shù)時間的印跡。與下面溫暖熱鬧相比,這里又是另一重天地,更清冷空寂,更近于山林,更像這個古老的村落最原始的一絲神貌。 這一夜,我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入眠。第二天一早,正如天氣預報所示,陰天,大霧,偶有雨絲。傳言一年有兩百多天都能看到云海的木梨硔讓我們幸運地成為了那剩下的三分之一,不過霧氣濃重,逡巡繚繞,山林影綽,時隱時現(xiàn),仍有一番朦朧迷離之景。 吃過早飯,我們又要啟程,大家站在客棧門口合影。木梨硔是詹家村,大部分村民都姓詹,老板名叫詹海山,他的客棧叫“山海之家”。因為這個名字,這山間一隅沒來由的又多了幾份天高地闊的豪情氣魄。老板很熱情,一直和大家聊天,和管隊也是熟識已久,客棧墻上還掛著當年團隊的旗幟。前一晚的晚飯是大家公認的好吃,桌桌空盤,自費加菜。夜雨山間,能吃上一頓合心意的飯菜,幸福感唰唰地翻倍。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走過平湖煙雨,跨過歲月山河,人行旅途,看天地也見自己,遇人遇事,也碰撞另一種生活。再見啦,木梨硔,我還會再來。 我們從村子里的小路上山,徒步至祖源村。這一段山間行路非常的舒服,山勢平緩,沒什么強度,毛毛雨時斷時續(xù),空氣清新濕潤,草木潤澤鮮亮。暮秋時節(jié)的山林正上演著色彩的歡宴,葉之五彩,木之黝黑,配上松濤深沉的底色和升騰霧氣的渲染,隨手一拍,就是油畫般的質感。銀杏、梧桐的葉子落滿山徑,久無人至,依舊鮮明如初,頓覺靜謐悠然。如一封信,歷經漫長的車馬輾轉、時光流逝,終于自遠方來,由故人啟。 兩個多小時后,走下最后一段青石板路,白墻黑瓦、飛檐翹角就遠遠地出現(xiàn)在眼前。祖源村地處山谷,四面群山環(huán)抱,是一個掩映在漫山翠色中的美麗鄉(xiāng)村。村頭村尾都居住著人家,年輕的媽媽麻利地在家門口的溝渠里洗菜,一邊洗一邊沖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喊:不要站在溝邊,掉下去怎么辦!而小孩子只當耳旁風,依舊嘻嘻哈哈地拿秸稈棍趕小鴨子玩,稚嫩的笑聲蕩漾在四周成片的竹林里。 村邊的山坡上有一棵千年的紅豆杉,紅豆杉是一級珍惜樹種,千年古木更是珍貴。我們走到樹下,古木聳然直立,樹干枝椏極黑,葉子依然繁茂,樹冠高而龐然,是無法讓人忽視的巨大的存在。村民將它視為神樹,有婚喪嫁娶之事,都會來祈福禱告,據說很是靈驗。落葉無聲,鳥鳴山澗,清風徐來之時,看對面層林盡染,得片刻沉靜。 <p class="ql-block">村子中間建了三十多棟客棧小樓,統(tǒng)一籌建規(guī)劃,風格樣式皆一致,鮮花小徑、流水廊亭一應俱全。然而精巧歸精巧,行走其間,不聞人聲,既無居家煙火,也無如織游人,如一副靜態(tài)的觀賞圖。陰翳天空下,更不再有原本日常圖景的生機活力,倒是平添了幾分蕭索冷落之感。想起和沈老師聊天時,他說之前投身美麗鄉(xiāng)村的建設,一開始大家都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彼時有人指點迷津:何為美麗鄉(xiāng)村——既要看得見山水,又要留得住鄉(xiāng)親。再精美的構造、再精巧的布局都只是錦上添花,鄉(xiāng)村之美歸根到底離不開人,人與自然的和諧融入、風俗人情與山水景致的渾然一體、歷史傳承與時空變換的遙相呼應,這些可能才是鄉(xiāng)野村居所蘊藏的美與力量的所在吧。</p> 離開祖源的時候,雨聲漸大,老天雖沒讓我們飽賞奇觀,但也不算薄待,兩天的旅程安安穩(wěn)穩(wěn)地結束了。對于今年三次想出去玩都碰上疫情節(jié)點的我,能來山里走走,真的已經很開心了。管隊喊我寫文,我拖拖拉拉,每天寫一點點,不知不覺又寫了很多廢話。對于我這種沒假的打工人,出來玩一趟,寫文時回憶一遍,選照片時感受一遍,一趟抵三趟,精神勝利法,性價比妥妥的。前陣子爬山,和沈老師見了一面,而和時光姐,自上次武功山一別,也是一年多沒見了,這次再見面,并沒有一點疏離陌生之感,這大概就是大家所說的天下戶外是一家,對大自然的愛,不分年齡。啥也不多說了,期待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