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靶記事(3)山之雨/吳鵬 <p class="ql-block"> 1985年下半年，有人注意到乘坐從南京開往福州或廈門列車的軍人明顯多了起來。這一年，鄧小平提出的“裁減軍隊員額一百萬”的目標將完全落實，洶涌澎湃的精簡整編大潮為部隊帶來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福州軍區(qū)與南京軍區(qū)合并，新的南京軍區(qū)統(tǒng)轄地幅擴大為五省一市，軍區(qū)機關仍設在南京，使南京與華東南部地區(qū)各軍兵種之間開始有了緊密聯(lián)系。原各軍區(qū)直屬的高炮師也改編為各集團軍軍屬高炮旅。以前在軍區(qū)相對獨立的炮兵、工兵、裝甲兵、防化兵司令部均縮編為軍區(qū)司令部內(nèi)的幾個二級部，我也由原來的軍區(qū)炮兵司令部參謀轉(zhuǎn)為軍區(qū)司令部炮兵部參謀。由于軍區(qū)機關人員減少，職能增加，以往由軍區(qū)直接組織的高炮部隊年度實彈射擊考核均下放到各集團軍自行組織，而由軍區(qū)相關部門提供業(yè)務指導?！ ?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區(qū)里的靶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福建地處我國東南沿海最南端，與臺灣一海之隔，自國內(nèi)戰(zhàn)爭在大陸結(jié)束之后，臺灣成了國民黨軍隊盤踞的最后堡壘，也是以前福州軍區(qū)時刻提防的當面之敵。臺灣國民黨軍不僅不愿面對失敗甚至還妄圖有朝一日反攻大陸，且臺軍所占領的金門、馬祖、烏嶼等敵占島嶼就堵在福建省的大門口，這也使福建駐軍平日的訓練與戰(zhàn)備始終處于隨時準備打仗的高壓之下。而從政治層面考慮，福州軍區(qū)高炮部隊的實彈射擊具有一定的敏感性，因而其主要靶場的選址也設在了福建內(nèi)地。</p><p class="ql-block"> 寧化位于福建省西北部山區(qū)，依傍武夷山東麓，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 1930年初，毛澤東在他的詩詞中寫道：“寧化、清流、歸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山上山下，風展紅旗如畫。”當年這里曾是中央主力紅軍長征四個出發(fā)地之一,便于部隊機動作戰(zhàn)的復雜地形為偉人豪放的詩詞提供了充分的靈感與激情。</p><p class="ql-block"> 福州軍區(qū)將高炮部隊的主要靶場就選在了三明市寧化縣的山區(qū)深處．這里幅員遼闊，人口密度低，能較大程度保障落彈區(qū)的安全。畢竟是革命老區(qū)，解放后又長期處于準備反擊臺灣國民黨軍竄犯大陸的最前線，福建人民保持著很強的擁軍支前意識，對子弟兵十分信賴和關愛。每個市縣設立的“支前辦”機構在解放后一直保留，專門負責與部隊重大行動的接洽與支援。每年部隊的拉練和實彈射擊行動總能看到地方政府主動為部隊提供柴米油鹽，甚至生火做飯的柴片都派人送到部隊。我們工作組在去寧化靶場之前曾受到三明市支前辦的熱情接待，一名副市長親自向我們介紹有關情況，并詢問有哪些需要幫助的事項。</p><p class="ql-block"> 在精簡整編工作完成后，福建地區(qū)高炮部隊的年度實彈射擊考核仍在山區(qū)里的靶場進行。然而，由于山區(qū)人口逐漸增多，如何保證打靶時落彈區(qū)人員的安全成了重要問題。為此，部隊開始在落彈區(qū)的村落附近建起鋼筋水泥的避彈所。在每次實彈射擊開始前通知當?shù)匕傩杖繌募抑羞M入避彈所以保證安全。然而，隨著山里人追求經(jīng)濟發(fā)展的積極性日益增高，組織群眾避彈的工作變得越來越困難，部隊只得派出安全組，在實彈射擊開始前去山區(qū)中挨家挨戶檢查人員的避彈落實情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要給予補償。 </p><p class="ql-block"> 1988年，是部隊精簡整編之后的第三年。這一年秋天，福建地區(qū)仍如往常一樣，不斷有臺風過境，潮濕的天氣波鷸云柔，第1批參加實彈射擊的高炮部隊已經(jīng)進入靶場，但由于細雨連綿，云低霧罩，空軍飛機無法起飛。數(shù)日之后終于出現(xiàn)雨停霧散少有的多云天氣，這令靶場部隊無不歡欣鼓舞。一直在機場待命起飛的空軍轟-五靶機組也同高炮部隊一樣興奮，希望抓住有利天候，盡量多飛航次，早日完成實彈射擊任務，但誰都沒有想到這次實彈射擊的結(jié)果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靶場上各個連隊很早就進入陣地，周密進行各項射擊準備。位于靶場東側(cè)區(qū)的高炮旅五七炮連，將在這天上午進行實彈射擊考核。五七高炮是陸軍野戰(zhàn)防空的主要武器之一，具有射速大，射程遠，便于機動和自動化程度高的特點，可以人工瞄準具法射擊，或在雷達指揮儀帶動下形成全天候的強大防空火力。為了提高射擊效果，高炮旅專門研究了不同條件下打拖把的幾種方法，并開展了嚴格刻苦的訓練。進入陣地后，各連人員都難以抑制激動與興奮，逐項進行著水平規(guī)正、檢查瞄準線、反砧標定、直到接電檢查、火炮與雷達指揮儀聯(lián)動等一系列準備動作。</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六連可以射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午十點，等候多時的轟--五靶機從閩南的連江機場起飛，向著西北方向的閩北山區(qū)飛來。連續(xù)幾天陰雨后，空中的云朵像大海中激蕩的浪花飄忽不定。靶機在到達預先圖上作業(yè)確定的地標點后調(diào)整航向，并在接近寧化靶場前由領航員根據(jù)目視地面坐標點做了進一步修正，飛機開始降低高度，進入保障實彈射擊航路。這架轟五靶機是幾天前從南京大校機場轉(zhuǎn)場過來的，機組人員為這次保障陸軍部隊實戰(zhàn)射擊做了充分準備。 </p><p class="ql-block"> 根據(jù)計劃和實際云量，靶場指揮部安排部隊當天進行低空習題考核。五七炮低空習題的目標高度為一千米。為了節(jié)省航次，將通常靶機第1個通場飛行的航次也做為射擊航次，直接開始了實彈射擊考核。前兩個航次的射擊進行的很順利，極大地提升了大家實彈射擊的信心。保安組人員已迅速從五連的位置轉(zhuǎn)到六連。為了保證射擊安全，高炮旅專門抽調(diào)人員作為“安全員”，在每個連隊射擊開始前到達陣位，對每門炮指定專人檢查安全措施的落實情況，包括檢查炮位的紅白色禁射界的設立，火炮高低齒弧上加裝的射角限制器，以及射擊開始前炮口的指向等各種事項，他們的到來使陣地上彌漫起興奮與緊張的氣氛。</p><p class="ql-block"> ＂高炮旅六連可以射擊＂。在靶機接近完成轉(zhuǎn)彎，即將再次進入打靶航路時陣地通話器傳來了指揮塔臺的命令．</p><p class="ql-block"> ＂東南搜索＂。隨著連長的口令，全連火炮器材旋風般轉(zhuǎn)向了靶機進入方向。六連對這個航次的射擊習題很明確，是對低空目標射擊，須用人工瞄準具法，即由每門炮的一二炮手人工用瞄準鏡捕捉目標，連長用指揮箱上的擊發(fā)按鈕統(tǒng)一掌握射擊。然而，為了追求射擊成績，這位連長竟悄悄地將瞄準具法改成了按測距機諸元，用指揮儀三米測距機搜捕與跟蹤目標，能精確計算出目標提前點，以明顯提升射擊的精度。不幸的是，任何投機取巧的僥幸往往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他為爭取好成績而擅自更改射擊方式的初衷卻由于一個極小概率事件引發(fā)了驚天大禍。</p><p class="ql-block"> 在全連雷達、指揮儀和火炮上無數(shù)雙眼睛通過各自的搜索器材全神貫注地向靶機進入方向搜索時，陣地上一片寂靜。這時轟—五靶機已在靶場東側(cè)十二公里處完成轉(zhuǎn)向，開始進入保障射擊航路。</p><p class="ql-block"> 轟-五飛機是我國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根據(jù)蘇聯(lián)雅克—28轟炸機仿造的，這款飛機是當時較為先進的可執(zhí)行全天候任務的戰(zhàn)術轟炸機。乘員有三人，中部的水滴型座艙是一號位——飛機駕駛員兼機長，機頭凸出的玻璃前艙是二號位——領航員兼轟炸手位置，尾部玻璃殼機艙是三號位——通信員兼炮手，他主要負責通信聯(lián)絡，必要時將操作尾炮對付來襲的敵機。改裝的靶機除了增加機腹中的拖靶裝置外對飛機性能并沒有多少影響。</p><p class="ql-block"> “目標捕捉”，指揮儀班長舉起了手旗。只見二、三測手以梯形搜索方式迅速發(fā)現(xiàn)了正在臨近的轟--五靶機后，分別輕輕搖動方向與高低轉(zhuǎn)輪，很快找到了那細細長長在空中快速移動的白色拖靶，并立即松開轉(zhuǎn)輪握把進入“跟蹤”狀態(tài)，使三米測距機的方向和高低瞄準線牢牢套住了拖靶的頭部。這時，一測手的任務是負責測距。他的瞄準鏡內(nèi)有一排“之”字型的固定光標和一個菱形的游動光標，利用三米測距機的寬大視距間隔，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測手能夠把這些平面光標看成縱深不同距離的排列，即建立起一種立體視物的“體視感”，在二三測手捕捉目標后，他將搖動轉(zhuǎn)輪使菱形光標在縱深上與目標的前沿對齊，通過傳動軸就將目標的現(xiàn)在點輸入到了指揮儀，并據(jù)此不斷計算出目標的提前點并傳至火炮。</p><p class="ql-block"> 陣地上，擦得錚亮的炮彈排列在輸彈盤上閃著寒光，第一發(fā)炮彈已經(jīng)入膛，帶著紅袖標的保安員站在各炮位檢查了安保措施后，也緊張地望向天空尋找即將臨空的拖靶。這時的人們都非常關心能否準確命中目標，而有一項必須在射擊前對炮身軸線不能指向靶機的檢查無意中被安全員們忽略了。</p><p class="ql-block"> 此時的連長可能比任何人都要著急。按規(guī)程，用瞄準具法對低空目標射擊課目他應當目視目標指揮射擊，但由于云低，空中的拖靶時隱時現(xiàn)，加上心緒的緊張，他一直沒有看到目標。拖靶已進入指揮儀班長開始報讀的范圍，他平靜一下心情，索性聽著指揮儀班長大聲報出目標的距離：“６０”——“５０”——“４5”——“40”----“38”……。</p><p class="ql-block"> 按照規(guī)范，一測手“就定位”后第一個動作，是先將距離轉(zhuǎn)輪逆時針轉(zhuǎn)到頭被卡鐵止動，這時是進入儀器解算的最大距離，之后隨著目標臨近，他將順時針轉(zhuǎn)動轉(zhuǎn)輪，使活動光標保持與目標重合，以此不斷縮小火炮射擊的提前量。但就在指揮儀轉(zhuǎn)輪搖至最頂端被卡鐵止動時傳動齒輪的銷釘突然斷成了三截，這使得一測手在之后順時針跟蹤目標時傳動軸實際上是在空轉(zhuǎn)，輸入計算的始終是目標距離的最大值，這將使火炮的命中點遠遠超出拖靶的前方。 而在指揮儀上還有一套保險電路，當正確的目標參數(shù)輸入計算時，應是“白燈亮”，表示計算機已經(jīng)算出射擊諸元，可以射擊。而當輸入的目標參數(shù)存在較大偏差時，應是“紅燈亮”，表示無諸元，不能射擊。但匪夷所思的是這套信號電路竟也在此時出現(xiàn)了故障，應該是“無諸元”的紅燈亮時變成了“有諸元”的白燈亮，巨大的危險已在悄然臨近。</p><p class="ql-block"> 這時，連長指揮箱上顯示各炮“目標捕捉”的信號燈早已亮起多時，連長默念著預先計算好的開火距離，當聽到指揮儀班長報距離到“36”即三千六百米</p><p class="ql-block">時果斷地按下了發(fā)射按鈕。只見陣地上宮燈型配置的八門火炮同時噴出火舌，第一個點射的三聲巨響驚天動地，陣地已完全被騰起的煙塵所籠罩。</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中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個深山里的靶場雖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靶場各項設施仍然是齊全配套的。靶場指揮部是三層的磚石結(jié)構，頂層是開放式的觀察平臺，平臺中央高大的旗桿只要升起紅旗就預示著實彈射擊即將開始。在二層指揮室，遠方與近方圖版前標圖員頭戴耳機在實時標示著飛機空中軌跡，射擊指揮員利用靶場指揮機和電臺不斷對相關方面下達著命令。</p><p class="ql-block"> “我中彈了”。突然，指揮部的空地聯(lián)絡電臺傳來靶機飛行員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什么，誰中彈了？”指揮塔臺的人員一頭霧水，對這句話的意思一時都沒反應過來。</p><p class="ql-block"> 這時只見轟—五靶機開始搖動機翼，這是向地面示意有特殊情況，必須停止射擊。但這時六連陣地上的人員全部都眼睛盯著拖靶上，誰都沒注意前面的飛機做出了緊急姿態(tài)。指揮臺發(fā)現(xiàn)了飛機的異常，向全靶場下達了“停止射擊”命令。</p><p class="ql-block"> 六連連長在自已的指揮位置緊盯著手里的秒表，6秒鐘后他按照預案再次按下了發(fā)射按鈕，全連火炮第二個點射形成的火龍直沖云天，炮彈出膛的巨響完全淹沒了指揮塔臺的口令。透過正在被風吹散的硝煙，人們隱隱聽到的是遠山陸續(xù)傳來的隆隆回響。</p><p class="ql-block"> 意識到飛機已經(jīng)中彈的機長在向地面報告后立即本能地作出了反應——拉桿，要為后面的情況處置爭取更多的空間與時間。他把操縱桿向后拉至極限，同時加大油門，使飛機從1000米的高度迅速向3000米的高度爬升，然而就在這期間，地面陣地上第二個點射再度響起，一發(fā)閃爍的曳光彈如追命般再度從機身側(cè)方不遠處劃過，這不由得令人心驚肉跳。</p><p class="ql-block"> 位于飛機后艙的通訊員兼炮手在剛才已感受到飛機的猛然震動，他覺察著飛機中彈部位應是在駕駛員與后艙的中間部位下面，他背后掛壁上的電臺已被震得掉了下來，而他從圓形的玻璃護罩看出去，機腹下面被命中的部位正在掉落的飛機蒙皮、被炸碎的零部件、電線和飛機內(nèi)自帶的航彈竟然像倒“垃圾”一般在機身下匯成流動的小溪?，F(xiàn)在地面高炮又在開火，巨大的危險使他難以自持，必須立即采取措施離開飛機。他緊了緊登機時已束好的降落傘背帶，右手用力拉起了跳傘手柄。腳下的地板立即打開，但一條細細的鋼絲繩從中央通過，這是從機腹彈倉拉出的拖靶鋼絲繩，還拖曳著拖靶緊跟著飛機前行。他側(cè)過身小心翼翼地避開鋼絲繩，兩臂前伸，縱身一躍脫離了這令人揪心之地。</p><p class="ql-block"> 三號乘員跳出了機艙，立刻導致機身重心偏移，位于駕駛位的機長這時突然感到飛機頭重腳輕起來，操縱桿似乎也失去了作用，機頭開始向下傾斜，進入了下滑甚至俯沖狀態(tài)，剛才爭取到的高度這時開始迅速丟失。在這緊急時刻，機長發(fā)出指令:“二號、三號跳傘”，“二號、三號跳傘”。但連續(xù)的呼叫過后，耳機里除了電流的“沙沙”噪聲，竟沒有收到一句回應的聲音。眼看著飛機高度在迅速下降，他不得不用力向上拉起跳傘手柄，機艙蓋“呯”的一聲掀了開去，緊接著他被坐椅下的助推火箭連同座椅一道推離機艙。主傘打開了，空中又多了一個飄浮的降落傘。這是個紅色降落傘，仿佛在藍天白云間突然張開了一面旗幟。機長手拉著降落傘的操縱帶，看著白云在空中浮動，萬籟俱寂，耳畔只有輕拂的風聲。他還惦記著剛剛脫離的戰(zhàn)鷹，不知哪里會是它的歸宿。</p><p class="ql-block"> “全場停止射擊，全場停止射擊”。靶場內(nèi)各炮陣地的陣地通話器均傳來靶場指揮部嚴歷的命令聲。在長條型陣地的前方是一片丘陵山地，茂密的樹林枝椏叢生。陣地上的人們望著空中一白一紅兩個降落傘還不太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陸軍高炮部隊雖然每年實彈射擊都有空軍的轟-五靶機提供目標保障，但部隊人員卻很少與空軍有過交集。今天，空軍飛行員就在眼前的空中跳傘令他們既新鮮又好奇。而眼看著空軍飛行員就要降落在前方不遠的樹林中，近前的連隊根據(jù)靶場指揮部“搜救飛行員”的號令，馬上派出人員向山上跑去。</p><p class="ql-block"> 緊接著，各單位的陣地通話器傳來靶場指揮部的緊急通知：“所有射擊參數(shù)全部祥細記錄”，“所有使用兵器全部保持原狀就地封存”，“所有人員暫停流動”，“所有計劃內(nèi)行動暫時停止”……。這次實彈射擊注定了讓所有參加人員都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記憶。</p><p class="ql-block"> 失去操縱的轟-五靶機帶著拖靶向西北方向滑翔，雖然已沒有人在操縱，但這架飛機此時卻在自主地保持平衡，后面長長的鋼絲繩帶著拖靶竟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飛機的穩(wěn)定性。然而，畢竟飛機已處于下滑狀態(tài)，高度在迅速降低，最后終于一頭撞向了橫亙在前方的一座小山，這里距離寧化高炮靶場二十一點六公里。嚴重的撞擊使飛機上近一半還沒有消耗的航空燃油發(fā)生巨烈爆炸，山上的樹木荒草一同燃起了大火，幾公里外都可見那沖天而起的滾滾濃煙。人們在烈火燃燒后的灰燼中發(fā)現(xiàn)飛機觸地點已形成一個大坑，熾烈的火焰幾乎將飛機整個熔化，諾大的飛機燒后的殘片還裝不滿一個籮筐。而飛機中位于機頭位置的二號——領航員始終沒有跳傘，他隨著這架飛機的爆炸犧牲在了自已的工作崗位上。人們在灰燼中只找到了一小塊頭骨和拇指般大小的一段嵌著肩膀肉絲的降落傘背帶。對于機長已下達跳傘命令他為何沒有回答，且在最后飛機下降過程中為何沒有自主跳傘，人們的推測是炮彈炸斷了機內(nèi)的通信線路，使他沒能收到機長的命令，且由于設計原因，領航員工作位置與跳傘位置是分離的，由于沒有事先準備，他即使發(fā)現(xiàn)飛機行將墜地時要自主跳傘恐已來不及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飛機爆炸的瞬間，這座小山上還有兩個人影在晃動。那是一位母親帶著剛滿八歲的兒子正在山上檢柴，這從天而降的大火使母子二人瞬時陷入滅頂之災。兩人眼看就被大火包圍，火熖噬舔著他們的衣服頭發(fā)和眉毛，孩子已陷入昏迷，母親也被重度燒傷。但她卻抱起了兒子，一步一步離開火場，艱難地向山下走去。山路旁的枝條荊棘在她已燒去衣褲的身上劃下一道道血痕。但她始終緊抱著自己的孩子沒有停下腳步，終于走到了山下，模糊地看到不遠處的村口有人在走動，這位母親遂然倒地。人們緊急把這對母子送到醫(yī)院，孩子搶救過來，母親不治身亡。參與搶救的醫(yī)生對此無不動容：“燒傷如此嚴重竟還能抱著孩子從山上走下來——這就是母愛的力量?！?lt;/p><p class="ql-block"> 派出的一個班戰(zhàn)士很快在樹林中找到兩名跳傘的飛行員，其中一人右腿在降落過程中被樹杈刮傷難以行走。他們被戰(zhàn)士們架著離開樹林，就要從陣地中間穿過。這時的打靶部隊雖然尚不清楚飛行員為何會跳傘，但出于對空軍人員的尊敬，二營營長通過陣地通話器發(fā)出“向空軍飛行員敬禮”的號令。陣地上一片肅靜，所有人員看著被攙扶著的兩名飛行員都舉起右手致以軍禮。在這莊嚴的場合下，兩名飛行員不禁也激動萬分，淚水奪眶而出。</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調(diào) 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接到陸軍高炮部隊打靶期間出現(xiàn)靶機被擊中的消息后，一個由總參、總政、總后專家組成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緊急集合起來，當天晚上就從北京飛往福州，第二天便趕到寧化靶場的陣地開始了周密調(diào)查。專家們對參與射擊連隊的組織情況及火炮、雷達、指揮儀等兵器均進行深入調(diào)查與研究，甚至實行必要的拆解。陸軍集團軍與軍區(qū)空軍也抽調(diào)專人盡快地搜集相關證據(jù)，從各自不同角度對這次空中事故進行研究和反思。他們組織力量將飛機沿途掉落的各種物件一件不漏地搜撿起來。通過對飛機掉落的鋁皮外觀分析，集團軍人員發(fā)現(xiàn)，在飛機蒙皮上不僅有由外向內(nèi)的彈洞，而且也有從內(nèi)向外翻卷的洞孔，他們不禁據(jù)此提出疑問：是否飛機內(nèi)部航彈發(fā)生了爆炸而導致了這次事故？這直接涉及到兩個軍種誰將負此次事故的責任。</p><p class="ql-block"> 為了弄清此事，我?guī)еw機的鋁皮專程來到南京東郊的華東工程學院。這所學院是從著名的“哈軍工”分建的，一度曾稱“炮兵工程學院”，我軍炮兵的大部分裝備都與他們密切相關，1993年 ，這里改名為“南京理工大學”已是后話。我與這里的專家商討能否從飛機鋁皮彈孔邊上遺留的微量元素來分析擊穿這些鋁皮的究竟是陸軍高炮彈還是飛機自帶的航彈，因為它們二者的金屬炭含量是不同的。華東工程學院的教授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可以利用學院最先進的計算機進行迭代放大，并分析最終的結(jié)果。他們割取了小塊樣本，連續(xù)開機運算了數(shù)日，但最終反饋的結(jié)果卻是“樣本所含遺留金屬痕跡太少，難以得出準確有效的結(jié)論?！?lt;/p><p class="ql-block"> 而另一個計算也在抓緊進行。就是在指揮儀一測手逆時針將轉(zhuǎn)輪搖至最大觸碰卡鐵時發(fā)生斷裂后導致計算機給出的火炮提前量是多少？經(jīng)過華東工程學院老師計算后給出的結(jié)論是“964米”?？吹竭@個結(jié)果我們都大吃一驚，因為轟-五靶機與拖靶之間的鋼絲繩長度是1000米，而如果火炮的提前量已達到964米的位置，加上射彈散布，命中飛機的可能性就將是客觀存在。由此，我們預感這次事故是陸軍高炮的責任已確切無疑了。</p><p class="ql-block"> 仲秋的南京，寬闊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仍挺拔著壯碩的枝條在微風中搖曳，只是茂密的樹葉已經(jīng)紅黃交加，有些已開始凋零，遠不如盛夏那般蔥蘢。在南京軍區(qū)的一個會議廳里，燈光通明。經(jīng)過周密調(diào)查取證和對各種信息的深入研究以后，將在這里舉行這次事故的分析總結(jié)會。三總部事故調(diào)查組、陸軍集團軍、軍區(qū)空軍和軍區(qū)炮兵部機關人員會聚一堂，開始對這一事故做出最終的判定與結(jié)論。</p><p class="ql-block"> 主持會議的軍區(qū)王副司令員開門見山地宣布會議開始，先由空軍人員發(fā)言，談談他們對此事件的調(diào)查與看法。燈光略微暗了下來，側(cè)面屏幕上出現(xiàn)了軍區(qū)空軍精心準備的多媒體畫面，會場的揚聲器也傳出了恰到好處的各種配音。他們把轟-五靶機何時起飛到達轉(zhuǎn)彎點，何時較正航路，何時飛至陣地上空等不同環(huán)節(jié)以示意圖形式用幻燈顯示了出來，時間精確到“分”和“秒”。在談到飛機被炮彈擊中的情景時揚聲器竟傳出“我中彈了”——當時在靶場指揮部人員所聽到的那句話。之后，還一張張地疊放出他們所拍攝的飛機掉落物品和飛機墜落后的情景照片，似乎是在用無可辯駁的證據(jù)昭示著空軍調(diào)查人員思維取證的深入與邏輯推理的縝密。</p><p class="ql-block"> 接著是三總部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在會上發(fā)表他們的調(diào)查報告。報告通過對陸軍集團軍五七高炮連所用兵器的拆解研究，確定了導致這次事故的最終原因是高炮指揮儀距離傳動軸插銷斷裂使射擊時輸入的距離參數(shù)產(chǎn)生嚴重偏差，而儀器的信號電路在同時也發(fā)生了故障成為這次嚴重事故難以避免的原因。他們給出的最終結(jié)論是“極小概率的兵器故障”。而正是由此最終導致了陸軍高炮的炮彈誤擊了空軍靶機?？偛恳诲N定音公布了大多數(shù)參會人員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也澆滅了集團軍方面認為是空軍航彈自爆引發(fā)事故的最后一絲僥幸火花。至此，會場上人們已長時間緊崩的心情似乎終于釋然了。</p><p class="ql-block"> 短暫的會間休息之后，軍區(qū)王副司令員作總結(jié)性講話，他對總部和空軍調(diào)整查組人員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研究工作，并得出客觀準確的事故結(jié)論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與贊揚，緊接著對將付事故發(fā)生責任的陸軍集團軍一方在安全意識、部隊管理、安保措施等方面提出嚴歷的批評?？蓱z負責這次實彈射擊的集團軍副軍長如坐針氈，他已兩鬢斑白年近退休，這次卻當著如此多人被劈頭蓋臉地受到責罵實在感到無地自容。但最后，他還得代表本單位發(fā)言，認真檢討在組織實彈射擊工作中的問題與薄弱環(huán)節(jié)，并表示完全接受總部關于事故責任的調(diào)查結(jié)論。他預先已準備了兩個發(fā)言稿，并由參謀人員抄在了筆記本上。他打開這篇由集團軍負事故全部責任的發(fā)言稿，一邊念著，一邊已淚流滿面。出人意料的是隨著他痛心不已的發(fā)言逐漸使會場的氛圍也發(fā)生了微妙變化，總部調(diào)查組人員從中感受到了中肯與自責，空軍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怒氣，軍區(qū)首長也看到了所希望的態(tài)度與認識。</p><p class="ql-block"> 當王副司令員宣布“散會”后，會議室?guī)追饺藛T竟一掃成見，走到一起握起手來，王副司令員把我叫到跟前小聲說“讓郭副軍長不要離開，我中午請他吃飯?！?lt;/p><p class="ql-block"> 在小餐廳，王成斌副司令端起酒杯，語重心長地說“老郭呀，在會場上我那樣說也是沒有辦法，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們的工作和成績軍區(qū)是知道的?！?lt;/p><p class="ql-block"> 此次會議后，從集團軍直到射擊連隊，所有各級負有責任的人員均受到嚴重警告、記大過直至退出現(xiàn)役的處分，而且被全軍通報，并導致此后空軍不再為陸軍高炮部隊實彈射擊考核的中低空習題提供拖靶保障。好在此前陸軍高炮部隊已少量裝備炮兵自行研制的“紅-Ⅱ航模機”，以后它就成為了保障高炮實彈射擊的主力。</p><p class="ql-block"> “你們軍區(qū)高炮部隊打得就是準，能將靶機都給打下來呵”。每次到總部開會，兄弟軍區(qū)的與會人員可有了調(diào)侃的話題。這次事故不僅是我們軍區(qū)高炮部隊永遠的痛，也成為一樁我軍防空兵建設歷程中值得永久記取的深刻教訓。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防空兵裝備定檢工作以至防空兵武器裝備更新?lián)Q代的步伐。 </p><p class="ql-block"> （2021.10.2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