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劫 <p class="ql-block">葫蘆劫</p><p class="ql-block">文/亮亮</p><p class="ql-block">小時候，有一次因偷懶爬上奶媽家的閣樓躲藏，忽然看到佛龕的一左一右擺放著兩個青銅葫蘆，上面還系著醒目的紅色綢帶。走近細瞧，只見左邊葫蘆的大肚子上寫著一個"福"字，右邊葫蘆的大肚子寫著一個"祿"字。心想，這兩個葫蘆有何妙用，為什么還要擺在"掩面佛"的旁邊呢？</p><p class="ql-block">從閣樓下去，問正在給《女誡》書縫制玫紅緞面的奶媽。奶媽放下書說:"葫蘆又叫夕顏花，原本是道家用來收納丹藥的，后來在民間逐漸演變?yōu)榧{財、辟邪的風水物品。因為葫蘆嘴小肚大，有儲藏能量獲取正氣的潛在法力，再加上還有"福祿"的諧音，所以被人們廣泛用作招財辟邪的風水工具。"哦，原來這小小的葫蘆還有這般神奇的妙用。</p><p class="ql-block">后來，偶爾看到一本《列仙傳》，才知道葫蘆與仙道的關(guān)系是非常密切的。書里的鐵拐先生、尹喜、安期生、費長房等神話人物，總是與葫蘆相伴的，以致后來葫蘆就成為成仙得道的標志之一。再后來，我就夢見自己變成一個白胡子的老頭，騎著青牛，腰中系著燦燦的葫蘆，飄然悠然一路向西。</p><p class="ql-block">從此，葫蘆與我的緣分與日俱增。后來，隨著"小蚊子"的蒞臨，這種緣分感和濃郁的思念之情就更加夯實，它們夾雜在一塊，一起沉淀到我的心底。</p><p class="ql-block">四月十八乙丑日為孔子先賢死葬日(一說為四月十一日，坊間多以四月十八日為準)，因為這天不能舉事，只能飲酒待客，奶媽一家就在客廳里擺起了餐桌，準備迎接包頭的姑媽和"小蚊子"。前幾天姑媽來信，說"小蚊子"非常惦記我，過起年來就每天吵著要到鄉(xiāng)下見我。四年前我見過"小蚊子"，那時候我剛過十歲，記憶模糊，只記得從包頭來了個白白的小女孩，大眼睛，細細的胳膊細鈿的腿，奶媽叫她"小蚊子"。</p><p class="ql-block">巳牌剛過，只聽外面馬車"轔轔"而響，奶媽一家立刻迎出門外。</p><p class="ql-block">大人們開始摯誠地噓寒問暖，拉著手激動不已 ，眼淚鼻涕哭的一塌糊涂。</p><p class="ql-block">"你是荃麟哥哥嗎？"突然，一聲稚嫩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回過頭看去，只見一個臉色白如凝脂，大眼睛，梳著兩個發(fā)髻，很瘦很瘦的小女孩站在面前……</p><p class="ql-block">"你是……紋紋？"我怯怯地問。</p><p class="ql-block">"是啊是啊，幾年不見，哥比妹妹都高出一頭了！""小蚊子"一把抱住我，興奮的直跳。</p><p class="ql-block">"小蚊子"真名叫紋紋，是姑媽三十九歲那年生下的掌上明珠。姑媽一直喜歡女孩，二十八歲那年八月，她生下一個女孩，可爺爺查了八字，說是犯了什么"鐵掃帚"，硬是讓姑媽把嬰兒拋棄在東河的荒野里。從此，姑媽一直郁郁寡歡 ，很長時間不和爺爺說一句話。奶媽每每念叨起此事，總是蹙眉長嘆。我也暗想，爺爺?shù)男谋榷斓谋幼舆€要冷呢。</p><p class="ql-block">大人們開始吃飯，我和"小蚊子"則早已跑到后院的"芤園"，去尋找屬于我們的世界。</p><p class="ql-block">我指著"芤園"里的蔬菜一一給"小蚊子"介紹，這是剛種的黃瓜、豆角和茄子，還有剛壟的大蔥；這是紅姑娘，專治嗓子疼；這是葫蘆，到了七月，架上就爬滿了茂盛的藤蔓，一個個漂亮的小葫蘆懸在空中……"小蚊子"一邊聽，一邊樂得迷飛色舞，她笑起來大眼睛迷成了一道縫 ，眼角向上翹起，像彎彎的月亮，特別好看。</p><p class="ql-block">"小蚊子"悄悄告訴我，說她在"響沙灣"里撿到了一塊葫蘆形的玉石，通身淡綠色，里面還隱夾著一絲一絲的紅暈。她還說讓姥爺鑒別過，說這東西叫血絲玉，又叫硃砂沁，是曠世難得的寶貝，這次回來，就是把這個玉葫蘆專門贈送給我。</p><p class="ql-block">我說爺爺?shù)脑捵詈脛e信。"小蟻子"歪著頭，不解地問為什么。我岔開話題 ，說人養(yǎng)玉三年，玉養(yǎng)人一生，哪有寶貝送人的道理。"小蚊子"聽后眨眨眼，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說要去廟院里看看。于是，我就攜了"小蚊子"的手，偷偷離開了"芤園"。</p><p class="ql-block">廟院建在村子西邊靠近官道的地方，周圍筑了高高的青磚圍墻，四個墻角上都蓋著鎮(zhèn)塔，上面安著空心的像蝙蝠一樣的獸，風一吹"嗚嗚"的響 ，有些瘆人。</p><p class="ql-block">一進廟門，迎面是一棵佛塔般的巨柳，高高豎在天井里，四條粗大的枝干呈放射狀伸向四個隅角，樹心的中間還蓋了一個小廟。"小蚊子"問樹上為什么還蓋廟？我說那是專門供俸狐大仙的，據(jù)傳有一年八月十五，一只白色的狐貍竄到了樹梢，對著圓圓的月亮謁拜。村民感到十分奇異，驚為仙家，就在樹上蓋起了這個"大仙"廟。"小蚊子"聽后十分驚羨，雙手合十一豎，問我像不像那只白狐。我心說你哪像白狐呢，倒像《西游記》里的那個"銀角大王"叻。</p><p class="ql-block">大殿上靜悄悄的，看廟的"老道"忽然敲了一下磬兒，把"小蚊子"嚇得一跳。她聳聳肩，吐了吐舌頭，然后用手拉著我一同跪坐在佛龕前的墊子上，面對著莊嚴的如來佛祖，嘴里"嘰嘰歪歪"不知念叨了些什么，而后虔誠地拜了三拜。拜完佛后，"小蚊子"從懷里掏出那塊玉來，雙手遞給我。我當時有些猶豫，但"小蚊子"說"血絲玉"不適合女孩子佩戴 ，堅持送我，并且十分認真地把玉葫蘆系在我的頸上，才微笑著放手。</p><p class="ql-block">一個多月后，我領(lǐng)著"小蚊子"去了東北的"水泉子"，在那里我們度過了夏天里最美好的時光。</p><p class="ql-block">剛過小暑，"水泉子"周圍蒿草叢生，鷗鷺齊飛，眺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小蚊子"歡呼雀躍，喜極而泣。我挽起褲子，下水給"小蚊子"摸水蒺藜吃。吃過幾顆后，"小蚊子"連叫好吃，她興猶未了，親自下水嘗試著去摸水底的水蒺藜。好不容易摸到一顆，去皮后放到嘴里一咬，差點把牙給嘣掉。我見狀哈哈大笑，原來"小蚊子"摸到的是一顆鐵蒺藜。笑過后，我們就進入蒲草叢去撿鵪鶉蛋摘蒲棒。"小蚊子"還采擷一種叫梔子花的花朵和果實，她說梔子花全身是很好的中藥，可以去火、清熱、利尿和涼血解毒。我聽后很納悶，"小蚊子"才剛過總角，怎么知道梔子花的藥用呢？</p><p class="ql-block">后來，我翻閱了《本草綱目》，才知道"小蚊子"所說不假。</p><p class="ql-block">六月中旬，"芤園"里已碩果累累 ，茁壯的大蔥一排排整齊地延伸至東邊的月亮門，而葫蘆果也早已掛滿了棚架。</p><p class="ql-block">"小蚊子"向奶媽要了一塊紅色的絲綢，用剪刀剪成一條條的帶子，然后給每一個葫蘆果的龍頭系上。姑媽看著葫蘆上飄飄的紅絲帶，不知為什么陡然一轉(zhuǎn)背過身去，不讓我們看到她眼睛里溢出的淚水。</p><p class="ql-block">不久，"小蚊子"開始發(fā)燒，并伴有牙齦出血，有時燒得臉色發(fā)青四肢抽搐。我急忙去請了村里的老中醫(yī)，他給"小蚊子"診過脈后，臉色特別凝重，暗示姑媽出去一下。他們站在"芤園"的廊下，不知說了些什么，我看到姑媽總是在搖頭。</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閣樓上那一對兒青銅葫蘆，心里一動，就攜了"小蚊子"的手，悄悄爬了上去。我跪在"掩面佛"前，祈求萬能的佛保佑"小蟻子"長命百歲，祈求法力無邊的銅葫蘆保佑"小蚊子"健康快樂。"小蚊子"怔怔地看著我的舉動，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 。</p><p class="ql-block">"四清"運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村子里已經(jīng)打死倆人，爺爺痛定思痛開始絕食。幾天后，老人已進入彌留之際 。姑媽早已不計前嫌 ，流著淚開始給爺爺穿裝老衣，"小蚊子"則爬在床頭邊嚶嚶地哭，嘴里"姥爺姥爺"叫個不停。我心里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匆獮檫@個冷血的老人流淚呢？</p><p class="ql-block">爺爺死后不久，"小蚊子"的病也開始惡化，鼻孔出血不止。有一天她稍有些精神，就從病榻上 掙扎著爬起來，要我背著她去"芤園"里一趟。</p><p class="ql-block">記得那天是中元節(jié)的上午，天陰的厲害 ，大人們都去祠堂里祭祖，"芤園"里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月亮門上的風鈴偶爾發(fā)出"叮咚"的聲音，到處顯得冷冷清清。我和"小蚊子"坐在棚架下的石鼓上，看著眼前林林總總的葫蘆果發(fā)呆。忽然，"小蚊子"站起身來，走到兩個緊挨著的葫蘆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荃麟哥你看，這兩個葫蘆多像我倆 ，那個大的是你，而倚著你的那個小的是我。"我仔細看了看，心想這怎么會相像呢？"小蚊子"從懷里摸出一柄小刀，在那個大一些的葫蘆上刻上我的名字，又在那個小一些的葫蘆上刻上她的名字?？掏?，她回過頭凝凝地看著我，臉頰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p><p class="ql-block">"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小蚊子突然吟出賀三愁的《鷓鴣天》，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斷斷續(xù)續(xù)了好長時間 。我說這個賀三愁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要不寫不出這么好的詞。"小蚊子"嘆口氣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幸運者占得天時、地利、人和諸多因素，因此福禍的變數(shù)也居多，誰又能洞明一切呢？許多人想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卻把現(xiàn)在所擁有的也失去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p><p class="ql-block">"有些涼，我們回吧。"我走過去，伸手去扶"小蚊子"，低頭的剎那，發(fā)現(xiàn)"小蚊子"的裙裾上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和她的杏色短裙一點兒也不協(xié)調(diào)，初始以為是裙子上的花紋，可仔細一看，竟然是血跡！</p><p class="ql-block">中午時分，"小蚊子"把我叫到跟前，說她渾身的骨頭疼的厲害，要我把她扶起來。她斜靠在被褥上，艱難地抬起手臂，微笑著指了指我頸上的玉葫蘆，然后示意我好好看護"芤園"里那兩個寫字的葫蘆。我點著頭，眼睛里直掉淚。"小蚊子"嘴張了張，只叫出一聲哥來，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p><p class="ql-block">我嚎啕大哭 ！</p><p class="ql-block">姑媽后來才告訴我，"小蚊子"原來患的是血癌，已經(jīng)是晚期。</p><p class="ql-block">傍晚，天開始落雨，我到"芤園"里給那對兒葫蘆遮了防雨的油布，生怕雨水淋沒了上面的字跡。</p><p class="ql-block">我坐在石鼓上，捧著頸上的玉葫蘆發(fā)呆。就這樣癡癡地坐著，直到天黑如墨，直到大雨如注。</p><p class="ql-block">那天掩埋"小蚊子"的時候，我扶柩而行，腳下突然一絆，身體向前傾倒，頸上的玉葫蘆正好碰到棺柩的角上，只聽"啪"的一響，玉葫蘆應(yīng)聲而斷。</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了，"小蚊子"終于應(yīng)了這個劫數(shù)。莊子說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圣人貴精，而"小蚊子"注重的是感情。是我給了"小蚊子"生命最后時刻的歡喜，最后的希冀，而她自己也未留下一絲悔恨，含著笑容離開了這個苦難的塵世。</p><p class="ql-block">雖然后來我找了玉匠，把折斷的玉葫蘆重新接好，但奶媽和姑媽一直勸我不能再戴在頸上了，于是我就收藏在一個鹿皮箱子里，和那一對兒刻了字的葫蘆放在一起。</p><p class="ql-block">漂亮的"小蚊子"，愿你在天堂里一直微笑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