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高山上的怪老頭</p><p class="ql-block"> 姜友忠</p><p class="ql-block"> 2021年7月10日</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在錫礦山飛水巖后面的高山上住著一戶人家，有人覺得怪。</p><p class="ql-block"> 這里，不但山高林密，雜草叢生，路陡怪石多，到處都是亂葬的墳?zāi)?，方圓幾里很難看到人，而且吃水必須到山腳下的山洞里去挑，打個來回有6里多路，哪怕是身強(qiáng)體壯的大男子漢挑回一擔(dān)水也會累得筋疲力盡。久而久之，擔(dān)水人踩出來的羊腸小道，真好像一把彎彎曲曲的長梯子斜掛著連接在天地之間，仰起頭來也看不到山頂。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幾聲凄厲的鳥獸怪叫伴著陰涼的風(fēng)一吹，真使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這戶人家共6人。主人叫高玉德，他妻子叫楊桂花，比他少5歲，大兒子叫高真友，二兒子叫高真貴，三女兒叫高滿貞，四女兒叫高細(xì)云。</p><p class="ql-block"> 他們家，除了四間田字型的正屋外，后面還有雜屋、豬欄、牛欄、羊圈、兔舍各一間。廁所是和豬欄連在一起的。上面關(guān)豬，下面是一個很深的糞坑，中間用一排排整齊的樹木架著。解手就在旁邊留一個一尺多長的小口子，糞便直接落入糞坑，同豬糞一起發(fā)酵后當(dāng)肥料。</p><p class="ql-block"> 他們家的房子全是野茅草蓋的。不但坐北朝南，冬暖夏涼，而且四周全是果木樹，四季飄香。這房子雖然不高，門窗也不大，里面的光線很暗，但是，兩老和兒女們的房間不但分得清清楚楚，家具擺得整整齊齊，而且室內(nèi)室外都打掃得很干凈。</p><p class="ql-block"> 他們家，不但喜歡養(yǎng)豬、牛、羊、狗、兔、雞、鴨、鵝、魚、蜂，而且還喜歡打獵、挖山藥。尤其是那兩只守門的大黃狗特別膽大兇狠，只要聽到一丁點(diǎn)聲響就會立即撲過去狂吠不止，向老板報信，真的是盡職盡責(zé)。如果老板不出來幫忙制止，一般的人都是不敢進(jìn)屋里的。</p><p class="ql-block"> 高玉德又高又大，不但濃眉大眼，鼻直口方，兩眼明亮有神，牙齒潔白如玉，四肢健壯有力，而且穿著樸素，惡習(xí)全無，光明磊落，憎愛分明。處處聰明勤奮，通情達(dá)理，事事很有主見。他的記性特別好，無論什么事，一看就懂，一學(xué)就會。盡管他平時沉默寡言，非常嚴(yán)肅，不是信得過的人從來不任意開口搭話，但是，他打獵、挖藥、治病救人的經(jīng)驗非常豐富。不但很多的疑難怪病他一治就好，永不復(fù)發(fā)，而且很少收別人的錢，治療失枕、關(guān)節(jié)脫臼從來不用藥，只要查明原因后，用手拉扯、按摩幾下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他家有四坵田和一口水塘隔我家不遠(yuǎn)，都是他們?nèi)胰似鹪缲澓诹髦顾_出來的。去田間勞作時必須從我家門口過。久而久之，便成了熟人。后來，他發(fā)現(xiàn)我爹和他的性格、愛好很相似，不但家里各種各樣的書都有，最愛講故事又不保守小氣，而且博學(xué)多才、見多識廣、平易近人，治病的方法既不脫俗，又很巧妙，天天慕名而來的病人絡(luò)繹不絕，因此，不久就成了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高細(xì)云和我是同年，我十歲時，高玉德已經(jīng)55歲了。我們成了快樂的小伙伴后，無論是看牛、扯豬草、擔(dān)煤、砍柴、做游戲，還是插秧、踩田、除稗、殺蟲、秋收都喜歡到我家看一看、坐一坐。有時天黑了還舍不得回家。她雖然沒有讀書，但是，特別聰明、賢惠、勤快。不但漂亮身材好，白里透紅，兩個小酒窩一笑就現(xiàn)，而且嗓子清亮，很多的歌唱得最好聽，真像一位天生的歌唱家。</p><p class="ql-block"> 她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像我們一樣到村里的小學(xué)去讀書，只有等我們放學(xué)回來或者空閑時才能在一起玩。有一次，她手握著又長又黑的大辮子哭著告訴我們：“有人找過她爹媽幾次了，只要他們加入‘農(nóng)業(yè)社’別再搞‘單干’，她和姐姐就可以到山下的大院子里去讀書了，只是爹媽沒有同意。”這事，我告訴爹媽后，爹不但對他進(jìn)行了勸解，而且還說了很多加入“農(nóng)業(yè)社”的好處。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是唉聲嘆氣離開我家的。</p><p class="ql-block"> 他是一個意識堅強(qiáng)又不任意麻煩別人的人，天生對不愛父母、損人利己、打牌賭博、好呷懶做、浪費(fèi)東西、挑撥離間、陽奉陰違、口是心非、不務(wù)正業(yè)的人恨之入骨。不但對自己各方面都要求很嚴(yán)，而且對別人也都有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去對照。他不隨便與人交談，也許是沒有共同語言的緣故吧！</p><p class="ql-block"> 他真的是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每天清早，他只要到河、塘、水庫邊走上一圈，里面有幾只烏龜、團(tuán)魚，是公的還是母的，了如指掌。更奇怪的是，無論水里的這些東西多么狡猾，他只要帶上那些特制的工具一下水，百分之百，最多一盞茶的工夫，就會把它們?nèi)扛闵蟻沓蔀椴妥郎系拿牢都央取?lt;/p><p class="ql-block"> 他捉泥鰍從來就不要下水，只要發(fā)現(xiàn)那里有，首先就隨便捉一條將尾巴咬斷后再放入水中。然后選一個最舒適的地方擺好水桶盡管捉，有多少就捉多少，水中的泥鰍都會像著了魔似的很聽話。如果再捉到那條斷尾巴泥鰍時，他心里非常清楚，這里再也沒有了，不但立即收場，而且還會到桶里捧一些泥鰍放到水里做種，等下次再來捉。</p><p class="ql-block"> 他打野雞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只要發(fā)現(xiàn)那里有，馬上就會選一個向陽又便于隱蔽的好地方，首先將帶去的多節(jié)竹桿連接起來，頂上插一朵新鮮的大樹枝，再用一根又細(xì)又軟的長繩子拴住一只母野雞的腳，學(xué)著野雞大叫幾聲后拋向天空，再飛落到那樹枝上，使很遠(yuǎn)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下面插入土中，然后將鳥銃準(zhǔn)備好后再躲藏到灌木叢中。不久，山上的野雞聽到叫聲后就會像著了魔似的盡往這里飛，他看到后，就毫不留情地見一只打一只，直到打盡為止。</p><p class="ql-block"> 他有一次挖藥時在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窩刺猬，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最少有5只。但是，這里隔家里很遠(yuǎn)，既不能時刻守著，也不能天天來，怎么辦呢？他想啊，想啊，一支煙后終于妙計在胸。于是，立即用石頭將洞口封住后，高高興興地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四天后的下午，他找來一床曬谷用的曬簟，不但里面留有一個碗口粗的心洞，一端用木頭堵住，外面用繩子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而且趁天黑前來到洞口搬開石頭將曬簟安放好了。他覺得非常完美后，就坐在旁邊很得意的抽起煙來。</p><p class="ql-block"> 黃昏過后，夜幕降臨，正是各種動物出洞覓食的高峰期，餓得做鬼叫的刺猬早就忍耐不住了。于是，不顧一切向前“沙沙沙”地爬去，當(dāng)爬到木頭處時就被堵住了。接著，便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洞里再也沒有了時，就立刻搬開石頭扛著曬簟滿載而歸了。只是，此時重了50多斤。當(dāng)他老婆聽到響聲舉著火把看到曬簟里面的刺猬既不能進(jìn)，也不能退，全部束手就擒時，不但徹底明白了老公中午捆曬簟的用意，而且被老公的聰明才智感動得淚流滿面了，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的樂開了花。</p><p class="ql-block"> 他們家加入“農(nóng)業(yè)社”在是1968年的秋天。那年3月，一是高真友被造反派的人用槍打死在南礦大衛(wèi)口上面的拐彎處，不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且兇手都沒有找到。二是民兵懷疑他是土匪、惡霸、殺人犯專門找他們的麻煩想核實清楚。三是兒女們都長大了，無論干什么事，沒有“戶口簿”不行啊！這事，他們夫妻倆不但特地跑來告訴了我爹，而且還給我們送來了一只大刺猬，直到吃了晚飯才走。</p><p class="ql-block"> 我總共去過他們家五次，個個都對我很好，每次不是給我好東西吃，就是牽著我的手問這問那，很親熱。從來不會讓我空著手回家。最遺憾的是我十歲那年，楊桂花給了我四個用芭蕉葉包的蕎麥蒿草粑，由于又黑又軟像狗屎，所以，被我暗地里扔到廁所里去了。爹媽知道后，不但氣得惡狠狠地大罵我是“敗家子”，“不珍惜糧食”，“餓死活該！”而且還牽著耳朵要我雙膝跪地認(rèn)錯為止。這事，至今都使我愧疚不已，一想起就辛酸難過。最后一次是楊桂花65歲去世時，主要是想去親眼看看他們湘西人究竟是怎么趕尸回去的?？墒?，讓我徹底失望了。</p><p class="ql-block"> 他70大壽時，既沒有擺酒席，也沒有喊任何人，從早晨到下午，不是帶著全家人雙膝跪地邊哭邊給爹媽磕頭燒紙錢，就是沒有盡孝的盡情悔過，字字血、聲聲淚，無不催人淚下而愧疚。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來到我家，一邊飲酒吃瓜子，一邊回憶，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了他隱瞞了50多年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直到此時，我爹才完全明白，原來，他是一個孤兒，老家是湘西麻陽臥虎坪的。八歲那年，不但爹媽哥姐都被最著名的大土匪田大榜殺死了，而且所有的財產(chǎn)被燒了個精光。幸而他急中生智跳進(jìn)水塘里，讓身子泡在水里，頭躲在荊棘叢中，像石頭一樣絲毫也不敢動，才逃過了這一劫。</p><p class="ql-block"> 萬不得已時，只好背井離鄉(xiāng)、改名換姓到乾州給大惡霸錢如命家看牛、砍柴、打雜混口飯吃。</p><p class="ql-block"> 他是一個最愛讀書學(xué)習(xí)的人，從來不放棄任何好機(jī)會。認(rèn)字、打算盤、寫信、作詩、背《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增廣賢文》都是在這里的8年里從萬忙中擠出時間，天天忍受著嚴(yán)寒、酷暑、饑渴的煎熬，趁教書老師教老板的小兒子時，他躲在窗外的階檐下偷聽到后再慢慢琢磨學(xué)會的。知情的人都說：“他比那些正規(guī)的完小生還要強(qiáng)很多?！?lt;/p><p class="ql-block"> 禍不單行，16歲的那年秋天，他看的一頭大黑牛被鄰村三伢子的紅毛黃牯斗到深不見底的蛟龍洞摔死了。盡管他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喉嚨哭嘶了，嗓子哭啞了無濟(jì)于事。老板知道后，不但不給他飯吃，而且將他打得遍體鱗傷后扔到了大河里。也許他命不該絕，不但半夜里在沙灘上醒了過來，而且還將錢家大院點(diǎn)了一把火。萬萬沒想到，事與愿違，偏偏正房里的人平安無事，燒死的都是外人。他家有權(quán)有勢，誰也不敢惹，事發(fā)后，不但驚動了官府和警察，而且他自己也派出了20多個最兇惡的打手遍地搜尋抓捕。</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后，不知如何是好。一想起渾身的傷痛，死去的親人，往昔的朋友，身無分文的處境，餓得慌的肚子，只想到樹林里吊死算了。正當(dāng)他半夜中將頭往山藤上套時，突然，一個大黑影變成的女人飄然而至說：“小老弟，你這山藤又細(xì)又硬枝節(jié)多，人這么重，一下就斷了，怎么行？真想死，必須要到我這袋子里拿根這樣的繩子緊緊套住脖子吊起來才行的。”他聽后，不但嚇出了一身冷汗，而且還翻然醒悟，這不是鬼話嗎？難道她真希望我早點(diǎn)死？于是，將計就計說：“大嫂，你真好，我是世界上最傻的大笨蛋，不但眼睛看不見，三天沒吃東西了，絲毫的力氣也沒有，而且沒讀過書，什么都不會，搞了好多次都沒有成功。你能打好結(jié)做個樣子給我看明白可好？”</p><p class="ql-block"> 女鬼聽后，笑在眉頭喜在心，立即打好結(jié)套到脖子上向前走去，他故意裝成看不見的樣子走近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緊握繩端用盡全力死勁拉，越勒越緊，那個鬼大吵大鬧了一陣后就變成了一只大黑羊。他真不敢大意，只好牽著它走進(jìn)了市場里的屠夫店。可惜，由于不知行情，僅賣了65塊錢。</p><p class="ql-block"> 早飯后，首先到爹媽哥姐的墳頭大哭著祭拜了一陣，然后買了身衣服在河里洗澡換了，接著到藥店買了內(nèi)服外敷的傷痛藥，最后喊來了好友楊桂花吃了中飯就上路了。他倆的決心真大，風(fēng)餐露宿，夜宿曉行，走了又歇，歇了又走，經(jīng)懷化，過辰溪，繞溆浦，穿新化，爬高山，終于來到這荒山野嶺上安家落戶了。他們之所以處處謹(jǐn)慎小心，就是怕暴露行蹤引來大土匪遭受滅頂之災(zāi)啊！</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我媽忍不住插嘴問道：“你今天70大壽，應(yīng)該是件大好事，為什么不到大街上去買點(diǎn)好東西吃？”</p><p class="ql-block"> 他想了想說：“我過生日，意思是要我永遠(yuǎn)記住今天是媽媽生我的痛苦日子，如果她還健在，本應(yīng)該很好地孝敬她才對，只可惜我沒有這個機(jī)會了，我有什么資格去大吃大喝使爹媽生氣？凡是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絕對不是好人！”</p><p class="ql-block"> “前天早晨，你們村的胡支書做60壽酒你去了嗎？”</p><p class="ql-block"> “沒有！”</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p><p class="ql-block"> “因為，這事完全與其他的人無關(guān)。古語說得好，‘有錢有酒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還有，很多教書的老先生經(jīng)常說：‘做酒席的精明太窮巧逼親朋掏錢解難扳老本，呷酒席的弱智無奈巴結(jié)好友護(hù)己防災(zāi)送金銀’，仔細(xì)想，我覺得永遠(yuǎn)是對的?！?lt;/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不將老婆埋葬在屋后的山上？”</p><p class="ql-block"> “她是土家族人，舅舅和爹都是趕尸的師傅，當(dāng)初我?guī)鰜頃r，她就提出了唯一的一個要求：‘死后一定要將我葬到老家的桃花山頂上’，當(dāng)初我是點(diǎn)頭同意了的，做人要講良心，決不能背信棄義，自古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啊！”</p><p class="ql-block"> 他76歲逝世時，我爹不但在萬忙中擠出時間參加了悼念，回來后還憂傷難過了很久，而且逢人就說：“他品德高尚有能力，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好人！”</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