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致老兵父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9年2月,在父親離開我半年后,我調(diào)到民政局工作。在報到上班的第一天,我剛走出電梯口便看到大廳宣傳欄上掛著一朵巨大的紅綢花,下面貼著一幅醒目的宣傳畫——“尋找光榮的你!”這是開展退役軍人信息采集工作,為實施精準管理服務(wù)打好基礎(chǔ)??吹竭@些熾熱字眼以及海報上熟悉的綠軍裝,我不由得想起父親,他在距離發(fā)出軍人信息采集通知前五天病逝,他是一名轉(zhuǎn)業(yè)軍人,一名老兵,一名教師,因而我有很深的綠軍裝情結(ji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留下兩套綠軍裝,一套留下作永久紀念,一套穿在他身上,父親穿著他“一生的綠軍裝”走了,都說榮譽是軍人的第二生命,這份情懷,無處不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六十年代,我父親棄教從軍,穿上綠軍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說:“這一身軍裝,穿上就是一輩子的榮光。”自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城后,歷經(jīng)九次搬家,每次搬家,父親都囑咐將他轉(zhuǎn)業(yè)帶回來的那兩套綠軍裝用一個皮夾箱放好,以免丟失,箱子里除了兩套軍裝,還留存有軍大衣、一雙磨損了底的軍鞋、轉(zhuǎn)業(yè)證書和三枚功勛章、入黨五十年紀念獎?wù)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是1962年的兵,那一年他從增城縣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已分配在縣城小學(xué)教書,年末征兵,在全縣中專以上學(xué)歷的知識分子中招募空軍五名。父親是家中長子,向來讀書成績優(yōu)秀,但因家貧,父親只有放棄讀增城中學(xué)考大學(xué)的愿望,轉(zhuǎn)讀師專學(xué)校,以早日“跳出農(nóng)門”。如果當初他選擇按部就班繼續(xù)當教師,那就不會有“折騰的一生”,人生軌跡完全改寫,但他最終報名參軍,他說當兵意愿一直盤旋在心魂里,揮之不去。報名參軍他沒有找誰商量,因他預(yù)料到父母必定不同意他的選擇,他只寫了一封信給舅爺,那是一位參加抗美援朝的老兵。他在信里袒露心跡:“我報名參軍了,我想看看您說的英式步槍和蘇式步槍的區(qū)別,在軍營體驗下苦練拼刺刀……”接到通知的日子里,我奶奶流淚數(shù)天,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已當教師,吃上國家糧,并領(lǐng)了幾個月薪水的大兒子“為何如此不聽話”,居然偷偷跑去當兵。1962年,父親家里禍端連連——年初,伯公突然中風死在福和聯(lián)安水庫在建水壩上;接著,父親那七歲的三弟又突發(fā)急病死了;十六歲的二弟還在讀初中,爺爺又病重,家里實在需要父親留下來援手幫補。當時處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到處缺衣少食,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師范畢業(yè),有口飯吃了,但這個“不聽話的大兒子”卻要離開家鄉(xiāng)選擇去當空軍,奶奶想不通他作出的選擇。除此,經(jīng)歷過“走日本仔”的奶奶更擔心的是“當兵就意味著會打仗,打仗就意味著隨時死人”……奶奶終日流淚揪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曾多次聽奶奶說及送兵的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天,村委劏了一只老母雞為父親送行,村干部看著站在大榕樹下奶奶淚眼汪汪,便安慰她說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了,沒仗打了。有的人則一而再地笑話父親讀書讀傻了,有皇糧可吃了還跑去當兵;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舅爺來做奶奶的思想工作,奶奶則抱怨這弟弟為何不早點告知她,為何不阻止外甥去當兵,兩姐弟最后不歡而散。奶奶看著穿上綠軍裝胸戴大紅花的大兒子,在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熱鬧中上了送兵的車,他揮著手與她作別,車子漸行漸遠,那一刻奶奶又想及半年前病死的小兒子,一個生離,一個死別,她覺得背脊涼颼颼的,便靠著村委門口的榕樹哭泣……然而,她更沒想到的是大兒子到了廣西前線空軍服役三年后,1965年的大年初八便直赴越南戰(zhàn)場,參加援越抗美戰(zhàn)役,整整打了三年仗,歷經(jīng)了121場戰(zhàn)役炮火的洗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時任原空軍2558部隊高射炮兵二十八團九連炮一排排長,在抗美援越浴血奮戰(zhàn)的三年里,奶奶知道她的兒子上了越南的戰(zhàn)場。她說,當年最害怕的就是收到村干部送上門來的“飛機信”(航空信件),她不想收到任何訊息,認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樣過了揪心的三年,她說此后再也不相信村干部說的話了,他們沒一句真話可言……誰說當兵不打仗了呢?父親經(jīng)歷了121場的生死浴血戰(zhàn)役,他一次次寫下給爺爺?shù)倪z書,裝好個人包裹,隨時做好犧牲準備,父親在“遺書”里這樣寫——“上了戰(zhàn)場,隨時為黨和國家犧牲一切!如果收到部隊寄回的包裹,那代表我不能回來了……家里再困難都要讓大弟阿總讀高中,由他代我盡孝……”那種果敢與熱血,那種堅定與執(zhí)著,那種大氣與坦然,是軍人迸發(fā)的光芒,只有親臨戰(zhàn)場,體驗過子彈在耳畔呼嘯嘶鳴的軍人,才有那種深植于血液里“我是一個兵”的情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一生的戰(zhàn)友情,源于浴血戰(zhàn)場相遇相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65年,我的父親與戰(zhàn)友陳俊德叔叔一同隨著部隊跨過廣西友誼關(guān),奔赴越南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共赴生死,共同歷經(jīng)121場戰(zhàn)役。他們第一次見面相識的地方是在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之后,老爸作為班長在現(xiàn)場忙著清點戰(zhàn)后傷亡情況,陳叔叔則作為機械師詢問我父親有多少高射炮需要維修的問題,因越南是熱帶,老爸須盡快轉(zhuǎn)移處置犧牲了的戰(zhàn)友遺體,于是僅搭腔了他一句說:“現(xiàn)在沒空,等會再說!”陳叔叔想:“這小子火氣還挺大的呀!”父親在清點戰(zhàn)友的遺體,陳叔叔則在聯(lián)系維修損壞的高射炮,他們一同進出于戰(zhàn)場的生死硝煙,展開了他們一生的戰(zhàn)友情。父親說——“人生像坐火車,車到中途,身邊的人上上下下是常事,多少人彼此擦肩而過,之后便老死不相往來,只有知心的人才能一直陪你走到最后?!备赣H在生命最后的十年,他的身體非常虛弱,弱到終日離不開輪椅與呼吸機維持生命,只能在電話里與各地的戰(zhàn)友聯(lián)系——那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四大戰(zhàn)役的老上級司令胡義福伯伯,那中風癱瘓無法的山東大漢陳怡亮叔叔……這些戰(zhàn)友,多像薄公英的種子,離開了家鄉(xiāng),因為一身綠軍裝,落腳在各地 ,把最好的青春獻給祖國,唯軍營歲月是他們心中矗立的高地……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近幾年,姐常去北京出差開會,順便代父親去看望他的老戰(zhàn)友陳叔叔,姐姐曾寫下這樣的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位和父親在援越抗美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一位離我們很遙遠卻時常聽父母提及的長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位說及與父親共度軍營歲月時會自豪得淚流滿眶的老人,一位每次聽完父親的電話,總會掛念抹淚的叔叔,一位每次見面目光總?cè)绺赣H般慈祥的老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位同樣養(yǎng)育兩個女兒沒有兒子的叔叔,一位與父親一樣不約而同給大女兒取名用一個“穗”字的叔叔(穗,廣州的簡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和他,以此紀念曾經(jīng)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的熱血青春 我想,還有什么比這份延續(xù)了五十年不變,從戰(zhàn)壕里綻開的友誼之花更為珍貴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兩位老兵到了晚年身體每況愈下,這一輩子再也無法會面,再也無法握手促膝長談,姐姐作為他們之間的信使,為他們分享各自的苦樂……”</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們擁有兄弟般的真情,特別是延續(xù)了幾十年的大年三十晚八點的“拜年夜話”,便是最好的印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05年的春節(jié),我母親病逝一個月,父親沒有像以往一樣按時約定八點去電北京,八點過后,陳叔叔就把電話打過來了,當我父親慢慢地說出:“小張她走了一個月了。”接著,電話里一陣沉默,后聽見他們各自在電話里哭泣不已,陳叔始終不相信我母親已去世,喃喃地說著:“小張才五十啊?!备赣H放下電話,默默流淚,望著我泣語:“老陳就是不信你媽走了?!币癸L吹動客廳的落地趟門,他突然糊涂地讓我去打開門,說:“是你媽回來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了2018年春節(jié),父親的身體虛弱不堪,呼吸極端困難,無法自主行走,但電話里的拜年仍然如期進行,他們一南一北兩個老兵直到彼此講話氣喘吁吁,實在沒氣了,再也講不下去了才放下電話。兩位老友最后一次“春節(jié)拜年夜話”是這樣的——父親在問:“再過一個星期是什么日子啊,你還知道嗎?” 我想不就是春節(jié)過年嘛, 陳叔則在電話里頭大聲地應(yīng)答:“ 怎不記得??!還是我們上戰(zhàn)場的日子??!”這最后一個春節(jié)的通話,老爸放下電話后便喘著氣對我說:“今年啊,老陳喘得比我還厲害了。怎么辦???”父親無奈地搖搖頭,他是在可憐自己,也在擔憂老戰(zhàn)友的狀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兩位老兵一生的戰(zhàn)友情,在最后的日子只能通過電話兩頭相牽,一頭在北京,一頭在增城,但始料不及的這已是父親最后的一個春節(ji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8年6月26日,父親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當我把消息告訴陳叔,他寄來兩千元送花圈給我父親,隨后陳叔的女兒說他整整沉默一周,對任何人事不言不語,他以沉默的方式思念南方的戰(zhàn)友。2019年春節(jié),我本想打電話給陳叔,剛按下號碼眼淚已奪眶而出,于是,我放下了,告訴陳叔的女兒,請代為向他問安。自此,電話的那一端,只余下陳叔一個人的等待。此后,每年荔枝紅熟的七月,我代父親給他的戰(zhàn)友寄去荔枝,寄托思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3</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撫摸綠軍裝,為光榮的身影寫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離開的日子正值盛夏時節(jié),丹荔紅艷飄香時,我卻終日淚眼婆娑,回到父親的舊居,一切如舊,仿佛他不曾離去,很長時間里我無法接受再也沒有父親的殘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此,最揪心痛苦的一幕便是我還得面對老奶奶天天逼問我父親的訊息,直到在父親走后的第十天,我實在憋不住了,在住院部病床上告訴她:“我爸已走了……”奶奶先是沉默十分鐘,接著眼淚像一條小河,無言淚淌,繼而大聲哭著怪責我:“既然把你爸從廣州載回來,他在這個醫(yī)院走的,為何不讓我去見他最后一面?。抗植坏们疤焱砩?,我躺在床上還沒睡呢,就看見床頭站著一位穿綠軍裝的人,我還納悶這么晚誰來看我呢?我起床走過去,這個軍人就在我面前徑直走出陽臺。那是你爸?。∷麃砜次伊?,來看這老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默默地聽著奶奶的哭訴,病房里一片沉寂,只有淚流。離別的一幕實屬不堪回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把父親從廣州轉(zhuǎn)運回增城8小時后父親就走了。當時父親在住院部56床,奶奶在6床。深夜里,我護送父親遺體下樓,當經(jīng)過奶奶的病房,她已睡了,一切太過匆匆,父親還來不及向他母親道別呢.恍惚中我仿佛看見父親的腳在病房門口微微地動了一下,這是母子連心吧?他以這特別的方式向母親道別,塵世里的一對母子在最近的距離里擦肩而過,從此陰陽相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奶奶泣語:“他在越南打三年仗,子彈卻長眼,他沒舍得離開我,活著回來,他工作到哪就把我?guī)У侥摹F(xiàn)他卻先走了。你們不信那晚他真的來看我了嗎?他,穿著一身綠軍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點頭,說:“我信?!?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寧愿相信奶奶真的曾與我父親的“最后一面”。我的父親,最終以軍人形象來到病房與母親“道別”,他留給母親的是他穿著綠軍裝最榮光的身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每當打開衣柜,我抱著父親留下那套綠軍裝,仍默默流淚。我寫詩,致我愛的父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曾經(jīng)是軍人,是衛(wèi)國的鋪路石;曾經(jīng)是中堅力量,為了祖國母親而付出;曾經(jīng)的日日夜夜,寫就生命閃光的軌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啊,我多想留下一切,而今,您只留下一身綠軍裝,上面的紅五星如同您熟悉的微笑,幻化成一朵花,芳華綻放,軍魂不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您說,要穿一身綠軍裝遠走,那是您披上一生的榮光!上面,浸潤著軍營的青春血汗,都說,青春是用來奮斗的,您的生命軌跡,封存在一生的綠軍裝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與您揮別后,隔著綠軍裝的距離,從此,留給我的畫面,盡是離離原上的春草,瘋長著無邊的思念, 堅韌的根, 一頭扎進軍魂骨脈,一頭穿越歲月的清淺深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讓我無語凝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9年4月10日于荔城家中</span></p> <p class="ql-block">我寫這篇紀念父親的文章發(fā)表于《嘉應(yīng)文學(xué)》。</p> <p class="ql-block">參加援越抗美戰(zhàn)役,頒發(fā)的勛章,紀念章。</p> <p class="ql-block">軍營歲月……</p> <p class="ql-block">父親在原空軍2558部隊高射炮兵二十八團,時任九連炮一排排長。</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黨齡,紀念獎?wù)拢?018年,黨齡56年)</p> <p class="ql-block">父親,永遠定格在記憶的春天里。</p> <p class="ql-block">14年前,父親節(jié),我在報上發(fā)表的詩歌。</p> <p class="ql-block">我出版第二本散文集《舊夢須記》,第一篇散文就是《父親的綠軍裝》。</p> <p class="ql-block">2018年6月26日,最后的一夜……不堪回首的別離。</p> <p class="ql-block">父親走了……如今,奶奶104歲,母與子,一生的牽掛。</p> <p class="ql-block">父親留下的日記本里,有很多軍營的記憶。</p> <p class="ql-block">這雙鞋子,走進軍營,穿越戰(zhàn)火,踏響父親的青春,見證芳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