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明漫思》</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在泰州鄉(xiāng)下的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鎮(zhèn)上,鎮(zhèn)子南邊幾公里,就是聞名遐邇的“溱潼會船”發(fā)祥地。鎮(zhèn)上居民家家富庶,戶戶小康,別墅林立,富甲一方,而在鎮(zhèn)中央?yún)s匪夷所思地存留著一塊原生態(tài)墳地,與世隔絕,落寞寂靜。外公外婆和我那當知青時殉職的表哥就安眠在這里。祖孫三個在蕪草雜樹間依傍而臥,相守那份寂寞,延續(xù)那份親情,看世事變遷,閱人間滄桑。</p><p class="ql-block"> 對外公外婆的記憶,有如年代久遠的老照片,又似清水作墨,難覓痕跡。印象里只記得小時候曾坐在小凳上,手托腮幫,好奇地看外公抽水煙。只見他左手托著锃亮的白銅水煙筒,指間夾著草紙捻,右手在煙筒里摳出一小撮煙絲,揉成一團,壓進煙哨,對著紙捻噘嘴“噗”一吹,紙捻火苗頓起,湊近煙哨“咕嚕咕嚕”長吸,屏氣半晌,微仰頭,酣暢淋漓地將吸入腹中的煙濃濃地吐向半空,而后一陣猛烈地咳嗽,高聳的顴骨上頓時涌上潮紅。那時的我,只得四五歲,那托著水煙筒枯槁的手和在屋梁間繚繞的青煙,竟是我對外公的全部記憶。</p><p class="ql-block"> 母親在外公外婆墳前點燃紙錢,青煙裊裊升騰,彌漫于草頭樹冠,火苗忽閃忽閃,映出母親眼眶里洇開的一圈潮濕。不知怎的,我眼中所見,依然是屋梁間的那縷青煙,只是更加遙遠,更加模糊。</p><p class="ql-block"> 在小道一側(cè),父親選擇一塊平地,著我點燃紙錢,然后面朝西北,長揖不起,他那臃腫的身軀,越發(fā)佝僂。我父親一族的祖塋,早已湮沒于朝代更迭、歲月穿梭之中,無法在墳前焚香化錢,父親只得對著祖先安眠的方向,遙祭一炷心香。</p><p class="ql-block"> 父親對我爺爺?shù)挠∠?,比我對外公外婆的印象,還要遙遠,還要陌生。他只能借助長輩們的描述,在腦海里勾勒自己父親的模樣,在夢境中與自己父親交談……</p><p class="ql-block"> 爺爺世的這一天,父親剛好滿月。爺爺?shù)娜ナ溃l(xiāng)鄰們無不扼腕嘆息,都說是天庭將他收歸仙班,于是,集資建了一小廟,祭祀“黃龍大仙”。“黃龍大仙”的升天,帶走一位老人所有的寄托和希望,這就是爺爺?shù)哪赣H,一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欲絕的母親。于是,一個出了名的講究干凈的女人,常常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用凄絕的聲音呼喚著兒子的名字,從大街小巷走過。人們對著她的背影,發(fā)出輕輕的嘆息,都說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徹底瘋了。然而,奇跡發(fā)生了。父親七八歲那年,與同一條街上其他九個孩子差不多同時得了天花。就在父親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奶奶突然清醒了,恢復了當初的干凈、干練。她衣不解帶,寸步不離,晝夜伺候?qū)O兒。門楣上掛著紅布,屋里熏著艾草,連挑糞擔的打街上經(jīng)過都會被她斥得遠遠的。父親終于度過了危機,甚至臉上連一粒麻點都沒留下,而與他同時患病的九個孩子,卻都沒能逃過厄運。</p><p class="ql-block"> 父親一生坎坷,吃過多少苦,受過無數(shù)累,能有今天兒孫繞膝承歡的日子,他常感欣慰。此時,他與母親逡巡在墓群間,挨次察看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字跡,嘴里念叨著,這是誰誰誰,那是某某某,這人小時候曾一起鳧過水,那人曾在一塊兒念過私塾。父親眼里流露出悵然,歲月像浮云一樣掠過,又濃縮成永恒,在這一刻定格在父親眼前。我終于理解,父母那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心情,終于明白,父母為何如此看重這次掃墓。這里,埋藏著他們的親人,也埋藏著他們兒時的夢。我似乎對“掃墓”這個字眼有了新的見解:這其實是借這種形式,傳承以傳統(tǒng)為紐帶的文化精神,延續(xù)以親情為根系的倫理道德。</p><p class="ql-block"> 望著父親老態(tài)龍鐘的身姿,我眼睛熱辣辣:那個把我高舉過頂呼嘯著打旋兒的人在哪里?那個在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人在哪里?那個帶著我在田埂上把自行車蹬得像流星一樣的人在哪里?那個在我病中心急如焚四處求醫(yī)問藥的人在哪里?而當這個人需要絮絮叨叨訴說往事的時候,當這個人盼望子女聚在身邊吃頓飯的時候,當這個人洗澡夠不著后背的時候,我在哪里?我應該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天漸向晚,父母并肩緩緩走向夕陽。我搶步上前,擠在他們中間,搭著他們的肩背,慢慢融入夕照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