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熱天接孫兒放學,有人在人群中發(fā)扇子,當然是因了扇上的廣告。于是,我手提袋里總是舊扇未去,新扇又來。</p><p class="ql-block"> 把玩著小塑扇,便想起了往年的大蒲扇。</p><p class="ql-block"> 每當此時,常常有一種莫名的快意盤桓于胸,兩句曾經(jīng)讀過的斷章,忽躍成一種吟誦:回首依稀憶當年,梨花院落雨如煙,一種寫作的沖動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是啊,人的一生會有各樣的生活積淀,當老了的時候,心中塵埃落定,稍一撩撥,便會有故事流出。</p><p class="ql-block"> 這不?取涼于扇,清風自來。蒲扇帶來的那一縷清風,正從遙遠的天際飄然而至……</p><p class="ql-block"> 那時,江南鄉(xiāng)間居家過日子,蒲扇是必備的家件。</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每把蒲扇,外婆或娘都用布條細細地纏過邊,密密地縫過針。不但經(jīng)久耐用,拍在身上也是軟軟的,特別暖心。扇面上再用毛筆寫上我們幾姊妹的名字,將名字處對著煤油燈的燈罩口,捻大燈火直至生煙,將其薰得漆黑漆黑,然后洗凈墨印便顯現(xiàn)出黑底白字了。其意義莫過如畫家在盡興潑墨后端端正正蓋上的印章,既作點綴,又當版權(quán)。</p><p class="ql-block"> 我見證和領略了蒲扇的柔風歲月,直至白發(fā)如金銀花般霸滿墻檐。</p><p class="ql-block"> 順著蒲扇這一景,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女人在鏡前梳頭集發(fā)的過程與情懷……。她們一年又一年,周而復始地在妝臺前將滿頭黛絲編了又散,散了再編,進而三股合一,將辮兒由黃編到黑,由黑編到灰,最后由灰編到盤髻上的白發(fā)蒼蒼。</p><p class="ql-block"> 有些年頭了的蒲扇,盡管四周開裂,散如條帚,甚至如泥地里的頑童蓬頭垢面,但仍然是扇。除了扇的正宗功能,外婆還顫探著“解放”了的小腳,用它愛憐地撲打過我們這些野過了頭的頑童。甚至不經(jīng)意間,這破扇還成為了濟公和尚標志型的物件。</p><p class="ql-block"> 不過,經(jīng)過再加工,剪除其破沿,以布條再一次包上邊兒,使大扇變小扇,只是多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p><p class="ql-block"> “滄?!钡谋疽馐前l(fā)生在“滄?!迸c“桑田”之間的平面錯位,卻不料在破舊的蒲扇中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p><p class="ql-block"> 從破舊的蒲扇,想到它的出處,——山里瑟瑟而歌的棕的葉簇。從棕葉到蒲扇的制作過程漸且不表,倒是想表一表由蒲扇而延伸的意境——夏夜地坪里“吱扭”作響的竹床和門板床。</p><p class="ql-block"> 當日頭漸漸被黃茆山古廟處的山坳遮掩,瓦片狀的晚霞燃燒將罄,由遠及近的蛙鳴聲次第漸起時。人們趕著落日的余輝將地坪打掃干凈,細細地灑遍水,除塵消暑。各戶分別搬出自家的竹床和門板,用長條凳擱著。然后找準風向的上位,燃起一堆由干濕相間的松枝樹葉組成的火堆,讓產(chǎn)生的柴煙隨風飄散,驅(qū)趕蚊蠅。微風輕拂,煙味釅釅,以至如今只要聞到丁點柴煙的味道,就想起了我童年地坪里的夏夜,好一個消魂哦……</p><p class="ql-block"> 吃過“點燈飯”(晚一點的晚飯),洗去了一身疲憊的人們搖著蒲扇,橫七豎八或坐、或躺在這竹木板上。</p><p class="ql-block"> 嗜煙的,手執(zhí)一縷;品茶的,盅不離口;慢嚼的,揣個海碗。</p><p class="ql-block"> 大人們給小孩打著扇,小孩們只負責數(shù)星星。而我,則常常傻傻地想著夜空里的心事:為什么七夕會有喜鵲來搭橋呢?為什么人在橋上走,萬年不老呢?如此冒昧的遐想,也不怕星星掩嘴詭笑。想累了,就睡,祈望在夢中擁白云一片,枕一山細雨。你不用擔心睡過頭,因為自有大人半夜里將我們一個個搬到房里的床上去。</p><p class="ql-block"> 清靜的月色,夜風乍起,柔柔的,朦朧中地坪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變成了一尊尊銀色的雕塑,凝固在月輝里。</p><p class="ql-block"> 蒲扇的拍打聲此起彼伏,家長里短的海聊聲和驅(qū)趕蚊蠅的數(shù)落聲,如一曲悠揚的交響樂,那包過邊的蒲扇拍在我赤裸的胸肚上,好摧眠喲……</p><p class="ql-block"> 一覺醒來,卻是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歲月,賊一樣地偷走了我們的容顏,耳畔傳來的,是歌星葉芝.趙照來自天際的《當你老了》……</p><p class="ql-block">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此話的源頭在哪里?依我說呀,不在書里,也不出自諸子百家。這源頭就在這夏夜的風止月瞑,露珠閃閃,蟬蟲啾啾的地坪里。地坪里有一種氣場,它升騰如霧,彌漫如氣,使人處在一種舒坦、陶醉和放松的氛圍之中。經(jīng)過日月的積淀和淘洗,進而養(yǎng)育出文化和風俗。</p><p class="ql-block"> 蒲扇,曾經(jīng)還與搖籃一起見證了我們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記不清誰說過:“推動搖籃的手推動著整個世界”。小時候的我,就是睡在“搖窩”(一種底座做成半圓形的搖籃)里,被外婆和母親揮動著蒲扇搖著,她們雖然沒推動世界,卻搖大了我。而小我十歲左右的妹妹們,則就是由我推著、搖著長大的了。</p><p class="ql-block"> 夏秋里的鄉(xiāng)村,不管白天晚上蚊蠅特別多,必須手腳并用地邊搖搖窩邊揮扇。</p><p class="ql-block"> 學習娘教的哄娃之藝是要付出代價的,記得曾經(jīng)有一次將尚在怯怯學步的小妹妹小芹搖翻在地,搖窩倒扣在她身上,哭聲隔著搖窩傳出來,悶悶的。我心痛地趕快抱起,慢慢哄著,過后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放肆搖了,心里好似打水的吊桶,桶底的余瀝回流掉進黑暗的井里去,一點、一滴、一叮咚??墒?,定神想一想,還是得搖呀,悠著點吧,學著娘的法子,唱著歌兒慢慢搖:“搖呀搖,搖到外婆橋……”。</p><p class="ql-block"> 走筆至此,不禁喟然有感!</p><p class="ql-block"> 半個多世紀說過去就過去了,回憶起兒時的蒲扇,總感覺它越來越像一厥古詩詞,一幅大字畫,一只刻花陶瓷,或者是一地的梅花,一窗的斜雨,一只突然掠過樹梢和藍天白云的鴿子,心緒蕩漾著一片深邃而寧靜的馨香,徒生一絲清涼,仿佛一縷迎面吹來的涼爽的風。</p><p class="ql-block"> 到了云水蒼茫的年歲,各有各的籌謀:藏富者會盤算財富的傳承,藏寶者會考慮如何饋贈。而我,一無所有。那就收刮窮詞,亟盡描摹,試圖像紡織娘娘一樣,在迷離的夜色中紡出一片月光來。</p><p class="ql-block"> 蒲扇,就是她紡出來的一片月光,人生況味,各領其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清明.于深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