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少年時最喜歡羊子巷，因為有一群好同學(xué)是羊子巷的崽俚子女崽子。這些女崽子都能打赤腳跑得飛快，年年拿校運會冠亞軍；崽俚子呢，個個都有“打騷胯（裸體）”托著干凈衣服游過東湖、避開守票員、在湖心島免費看露天電影的光榮事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少南昌人不知道羊子巷。羊子巷幾乎緊貼著中山路，和中山路平行，在中山路沒有鋪設(shè)之前，羊子巷是老南昌城主要的東西向道路。</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的羊子巷分東、西兩段，而我們小時候，羊子巷只到“荊波宛在”為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以為"荊波宛在”四個字是“金不換?！?，還臆想那里有一家客棧，專門收留回頭浪子。以后才知道，“荊波宛在”四個字是關(guān)公廟的標(biāo)志。我的農(nóng)友魏小兵，曾經(jīng)在江西名醫(yī)江公鐵寓所斜對面的大宅子里，見到過刻有“荊波宛在”四個字的牌匾。</p><p class="ql-block">“荊波宛在”的意思是：關(guān)公長期鎮(zhèn)守荊州，以“荊”字代表關(guān)公。關(guān)公雖然大意失荊州，但余威尚在，仍然保佑著庶民。</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荊波宛在改成了系馬樁，吳家廠、十八曹、崇信里、鴨子塘等支巷和大場屋，都不存在了，大部分成了財政廳和撫州南昌辦事處的地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里羊子巷西段以前叫洪恩橋，從荊波宛在到工藝美術(shù)廠即現(xiàn)在的華潤萬家為止，與羊子巷分別有各自的門牌號碼和居委會。老頭說的羊子巷是以前的羊子巷，它不包括目前的西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羊子巷其實不算是一條巷，它更像是一條街，分叉出很多條支巷。這些支巷依次是槐樹巷、鄧家巷、潲瓜池、徐西巷、康王廟、曹家巷、吳家廠、十八曹等等，它們分別南通孺子路或北通中山路。</p><p class="ql-block">羊子巷豎有一塊碑，碑文說，乾隆年間地方志注明，羊子巷在大清朝是叫做“羊叉巷”。羊叉即羊骨盆上方的叉骨，它連接著羊脊柱。</p><p class="ql-block">這個命名與羊子巷十分貼合。羊子巷有兩個東出口，正好像羊叉骨包裹著骨盆（老南昌的順化門～又叫琉璃門）?？梢哉f，羊子巷就像是一條連著骨盆（順化門）的脊梁，主巷是脊柱，支巷如肋骨，它支撐著一代又一代羊子巷人勤勞樸實樂觀向上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司前沒有一家店鋪，羊子巷店鋪挨著作坊，密密麻麻；都司前安靜得不像話，羊子巷整日里嘈雜喧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您看過做豆腐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豆腐坊里熱氣騰騰，怕是有個四、五十度。</p><p class="ql-block">進門靠左，被歲月踩踏得堅實無比的硬泥地上，一尊石磨虎踞龍盤。石磨連著推桿，是手推磨，直徑兩尺有余。磨口綁扎有紗布袋，紗布袋懸垂進大木桶，大木桶有四、五個，如待哺的大嘴圍繞著石磨。</p><p class="ql-block">門右手，房子深處是大灶大鍋，灶里燒著柴，鍋里沸騰著豆?jié){。灶邊有兩個大木桶，桶里裝有薄薄的一層鹵水。</p><p class="ql-block">選豆、浸豆、磨漿、濾漿這一系列過程略過不說，現(xiàn)下正是煮漿時刻。一條精壯赤膊漢子在灶旁鍋邊用大勺攪動豆?jié){，時而撇去泡沫。</p><p class="ql-block">漢子是個南昌人說的“卡頭”，官話是說“瘌痢頭”，已經(jīng)治愈，但頭發(fā)脫落，頭頂留下大大小小閃亮的“卡頭疤”。讀過書的文化人仿照“豆腐西施”的稱呼，稱呼這漢子“豆腐卡頭”。</p><p class="ql-block">煮漿完畢，灶內(nèi)熄火，鍋內(nèi)沸騰的豆?jié){靜置片刻，似湖水波平浪盡后，漢子用小木桶舀起豆?jié){，倒入大木桶點鹵，幾分鐘后，滾燙的豆?jié){便凝結(jié)成脂玉般的豆腐。</p><p class="ql-block">南昌人說的豆腐，就是北京人說的豆腐腦，上海人說的豆腐花。豆腐卡頭做好豆腐，天亮不久，正是各家各戶鬥爐子、倒馬桶、倒潲水、倒惡屑完畢之時。豆腐卡頭挑起豆腐桶，走街串巷賣豆腐去。豆腐卡頭的叫賣聲是“打豆腐哦~~”，前音高亢，尾音拖長，跌宕起伏，漸漸遠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羊子巷里整天各種叫賣聲不斷。有一次，賣甜酒釀的和補竹?。?，音 dian 墊，竹蓆）子的前后腳進巷吆喝。賣甜酒釀的喊“酒釀子喲，好甜咯酒釀子喲”，補竹簟子的接著喊“補簟‘’。南昌話“補簟”二音與“不甜”相似，一句“酒釀子喲”吆喝后面，立即緊跟一句“不甜”，反反復(fù)復(fù)，笑煞羊子巷里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晨七點，茶館開門。老同學(xué)桐樹家開茶館，整日里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絡(luò)繹不絕。</p><p class="ql-block">老南昌幾乎無人不知的笑話大師莜貴林，便是桐樹家茶鋪的常駐說書（南昌人稱為說傳）人。</p><p class="ql-block">筱貴林常常是先開幾個色色的玩笑，茶客哄堂大笑中，鼓一敲，驚堂木一拍，口里吟道：閑言少說，書歸正傳，上回說到那薛仁貴……，立刻，茶鋪內(nèi)鴉雀無聲，眾茶客洗耳恭聽。</p><p class="ql-block">聽書的區(qū)域用竹竿橫攔在廳堂立柱上，與其他區(qū)域隔開，需泡碗茶才能坐進去聽。因座位有限，竹桿外圍了二三層人。最外層茶客聽到內(nèi)里笑聲時起，而自己聽不清，常常急得搔首抓耳。</p><p class="ql-block">也有喜靜的茶客坐在偏僻處獨自嘬飲，悠然處抬眼望，巷對面云蒸霧繞，云氣中“豆腐卡頭”煮漿點鹵，好一副神仙風(fēng)景！</p><p class="ql-block">左鄰右舍常在桐樹家下棋，看棋不語的規(guī)矩在這兒是沒有的，人聲喧嘩，幾震屋瓦。</p><p class="ql-block">喧鬧的茶館旁卻是幾條寂靜的小巷，住著的是官宦與大戶人家。徐西巷便是之一，兩人并肩寬，青石板鋪地，兩側(cè)青瓦青磚高墻，爬著青苔。春雨時分，倘若有女子手撐油紙傘裊裊婷婷走向徐西巷深處，與茶鋪的喧囂咫尺天涯……</p><p class="ql-block">“撐著油紙傘，獨自/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好似走進了戴望舒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曹家巷的對面是康王廟巷。康王廟有羊子巷小學(xué)。咱們不談學(xué)習(xí)，這一大片區(qū)域的小學(xué)比如實驗小學(xué)、三眼井小學(xué)、羊子巷小學(xué)、高橋小學(xué)等，您很難區(qū)分高低。那時候的小學(xué)老師都很棒，每個小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都是杠杠的。</p><p class="ql-block">我只知道，羊子巷小學(xué)的女生，個個都好辣作（麻利能干），打赤腳，會“飆起來”跑，會爬樹，都是領(lǐng)導(dǎo)苗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羊子巷小學(xué)對面是菜市場，那時期的學(xué)生，都有拿本“南昌市城鎮(zhèn)居民商品供應(yīng)證”(我們稱之為“供應(yīng)折子”)，去菜市場排隊買包菜皮子的經(jīng)歷。包菜皮子煮粥，還記得嗎？好吃！就是太少。到七十歲我才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大家買的都是包菜皮子，包菜心子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您看過染坊的大缸和染布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楊自美家是開染坊的。說是開染坊，工人卻是自家人。</p><p class="ql-block">染坊在羊子巷正巷和鄧家巷支巷的交界處。染坊有五口染缸，高兩米多，直徑兩米多，五座小山似的。染缸里盛有不同顏色的染料水。染缸旁放著一個綿石鑿刻出的像元寶的物件，它叫做碾布石。布匹經(jīng)過兩次浸染、漂洗、晾干之后，用卷布軸卷緊，然后把碾布石架在卷布軸上，工人手扶木架，兩腳踩在碾布石元寶狀的兩個尖上，上下交替，并用陰勁讓碾布石在卷布軸上移動，經(jīng)此，染過的布匹平整光滑有賣相。</p><p class="ql-block">史料記載，我國的染布起始于西周，迄今有2800多年歷史。染布的全過程就不占用篇幅，需要一提的是，舊社會染坊都奉供梅葛二仙，稱之為染業(yè)始祖。</p><p class="ql-block">梅葛二仙是梅福和葛洪，都是煉丹成仙，而染坊認為，染錠（即染料）的制作與煉丹一模一樣。</p><p class="ql-block">梅福是壽春人，西漢末年任過南昌尉，后來辭官，在梅嶺洪崖丹井煉丹，是南昌梅氏家族始祖。先秦及秦漢時期，壽春便是古豫章。也許，正是梅福來到南昌，才把豫章稱謂帶給了南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染坊一般不染小件衣服，染的大多數(shù)是整匹整匹的白布，漂洗布匹需要大量的水。自美家漂洗布匹是在離家不遠的壕溝，壕溝就是以前的護城河。護城河外，早年有好幾家馬車行，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壕溝被填平，與馬車行一起成了交通廳的地盤。</p><p class="ql-block">壕溝內(nèi)有大片的荒地，以前曾經(jīng)是省府軍營練兵場，叫做大校場。1959年為慶祝建國十周年，南昌全民齊力，各工廠，機關(guān)，居委會派去的義務(wù)勞動者，日夜奮戰(zhàn)，把荒地變成了如今的八一廣場。</p><p class="ql-block">老頭少年時的八一廣場，鋪的是煤渣，1962年我初二的時候練騎腳踏車（自行車），狠摔了一跤，煤渣刺進膝蓋，如今傷疤猶存。</p><p class="ql-block">文革時期，連同萬歲館（展覽館）和主席臺的建設(shè)，廣場改造成紀念塔、水泥地、四周燈柱加四塊大草坪。這四塊大草坪，成為了南昌市民夏日夜晚納涼的好去處。</p><p class="ql-block">鋪草蓆子睡廣場，和廣場叫賣的“炒螺螄”，南昌人津津樂道，至今不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染坊往東，羊子巷分叉，一條算正巷末端，通往南昌七門的順化門。這條巷建萬歲館時被堵死。</p><p class="ql-block">順化門城樓在民國17年拆除老城墻時就蕩然無存，但順化門連著的一段城墻根部解放初還在，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在這兒爬城墻根玩。我們小時候，城墻根經(jīng)常停著一掛掛馬車行的馬車。</p><p class="ql-block">殘垣上面建了一家旅館，好像是附屬于旁邊的吉安會館。以后這一片全部清除，建了服務(wù)大樓。</p><p class="ql-block">服務(wù)大樓有三寶～浴室、照相館、肉包子。我們小時候，冬天沒有洗澡條件，家家都是燒開水在木盆子里洗澡，去公共浴室洗澡是難得的享受。服務(wù)大樓的肉包子大，肉餡很實在，很長一段時間，服務(wù)大樓的肉包子和鐵路年糕、豆干社豆干一起，成為了南昌市民心目中價廉物美的信得過產(chǎn)品。照相館更不用說，想必閱讀本文的朋友有不少存有“服務(wù)大樓照相館”底款的照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羊子巷東頭末端分叉（即羊叉另一支）的另一條巷叫做槐樹巷，算是支巷，通往孺子路。</p><p class="ql-block">槐樹巷里有一棵老槐樹，年代久遠，樹根部已經(jīng)朽出了一個大洞。這個大洞是羊子巷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從大洞鉆進，猴兒似的順著中空的樹干爬上樹椏，奮勇跳下，或是喊著“繳槍不殺”追逐玩耍。</p><p class="ql-block">被這么折騰的老槐樹每年都會綻出新芽，夏日里撐開一片綠蔭。幾步外一間破舊的小土地廟前，一支孤香煙霧飄渺。你會突然恍惚，感覺這里就是農(nóng)田，耳畔似傳來祖先祈禱豐收的呢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羊子巷的鴨子塘很有名氣，媒體說鴨子塘的得名是由于這兒有一家鴨子店，完全是臆想。羊子巷老輩人說，大清年間，鴨子塘是一個形狀像鴨子的大水塘，鴨脖子伸向荊波宛在，鴨頭探進了東湖。到清末民初，鴨子塘水已枯竭，成了一大片菜地和幾間小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去鴨子塘抓知了和捉金金蟲。南昌人叫知了為“借（南昌話讀jia音）鬧子”，因為它的叫聲“jia～jia～”無休無止十分鬧人，</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的鴨子塘靠孺子路邊上是一條水溝，溝邊有菜地。萊地和溝邊有好幾顆柳樹，夏天知了在樹上日夜“jia～jia～”叫。1957年，南昌開始鋪柏油馬路。那時候的柏油可能質(zhì)量不好，夏天里會融化，燙腳而且黏鞋。我們用竹竿頭鉆進柏油路最黏腳的地方，竹竿頭就會帶出一小團粘稠的柏油。用這竹竿黏jia鬧子，一黏一個準。抓了“借鬧子”就撕去翅膀、肚子，煤球爐灰里烤著吃……那美味，無法形容，只能說，終生難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柳樹上有“金金蟲”（學(xué)名叫做金甲蟲），暗紅甲殼的，我們叫它關(guān)公，翠綠甲殼的，我們叫它劉備。黒亮殼的是張飛。</p><p class="ql-block">《三國演義》里劉備不會打，大家都不喜歡他，劉備金金蟲不值錢，一只關(guān)公可以換到兩只、三只劉備。</p><p class="ql-block">捉到金金蟲后，在蟲脖子處系上棉線，提在手上催動蟲子飛，其樂無極。</p><p class="ql-block">金金蟲要找那種掰下樹葉會流出白漿的樹，用白漿喂養(yǎng)。要小心呵護，特別是關(guān)公，如果死了會很傷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約在1958年，棚屋拆了，柳樹鋸了，萊地平了，鴨子塘蓋了4棟二層樓的“洋房子”，每棟住著三十戶左右人家。這些房子到1990年前后又拆掉，蓋了撫州駐昌辦事處，好像諧音叫做“富州賓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鴨子塘菜地邊玩耍。我們最喜歡看螞蟻。用蒼蠅拍打死一只蒼蠅，然后捏著死蒼蠅的翅膀，細心地把死蒼蠅放到螞蟻經(jīng)過的路上。</p><p class="ql-block">一只小螞蟻過來了，用觸角碰碰死蒼蠅，再碰碰，確定是美味，小螞蟻興奮地在死蒼蠅四周轉(zhuǎn)圈子，然后急匆匆地往回走。</p><p class="ql-block">不久，一隊螞蟻過來了，每只螞蟻都會用觸角碰碰，再碰碰，再互相碰碰，像開會。螞蟻會議開完了，于是四面八方圍住死蒼蠅，拖的拖，抬的抬，往家里搬。</p><p class="ql-block">這時，小伙伴們跳著腳，拍著手，齊聲念：</p><p class="ql-block">螞蟻子螞蟻子拖拖，</p><p class="ql-block">大大細細都來拖拖，</p><p class="ql-block">先來咯先來，</p><p class="ql-block">后來咯后來，</p><p class="ql-block">騎馬坐轎子來！</p><p class="ql-block">一直跟著螞蟻，一直拍著手，一直念著兒歌，目送螞蟻拖著，抬著，挪著死蒼蠅進了螞蟻洞。</p><p class="ql-block">咯咯笑著，一哄而散……。噢，無瑕的童年的羊子巷，閃光的記憶片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