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半生雪》賞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1</b></p><p class="ql-block">傍晚時分,薄霧在清寂的湖面緩緩升起,彌散。遠處的青山和建筑,在霧色中漸漸隱去。窗前野橘樹上的橙黃橘果,果肉酸澀;風吹枝葉,有雨珠斷續(xù)滴落下來。結伴而來的夜釣者,此時已在雨后的草地上搭好了帳篷。他們將釣竿從長方體手提箱中取出,組裝完畢,在釣鉤上掛好魚餌,相隔坐開,水面的魚漂就成為他們最為關注的所在。待夜色籠罩四野,他們打開LED燈,燈光在水面打出圓形或劍狀的藍色光束。秋日是釣鯽魚的好時光。鯽魚鮮美可口。但他們并非真正的美食者,收獲多半送人或賣掉,樂在垂釣之中。</p><p class="ql-block">早些時候,小漁村的人們尚沉浸在那場莊重熱鬧的婚禮。伴娘們穿著灰色墜地長裙,手捧鮮花,跟在一身白色婚紗的新娘身后。教堂院門大開,陽光從門前的針葉松間落下,掠過花壇邊沿,在兩側整齊擺放的鮮綠盆栽植物上短暫停留。等到她們一一跨過門檻,步入庭院,我快步跟了上去。</p><p class="ql-block">那時我剛從湖邊回來。清晨去湖邊散步,是我搬來小漁村才有的習慣。通往湖邊的青石小徑,形若一條蜿蜒爬行的游蛇,藏身在野草雜花間。秋日湖水清澈,天空明凈,時有遷徙的椋鳥成群飛過。我站在岸上,觀察或諦聽,風物卻有了難言的苦味。</p><p class="ql-block">婚禮進行曲從教堂傳出,幾只鴿子飛落在噴泉水池邊。飲水時,它們不時驚覺地晃動腦袋,仿佛危險近在咫尺。我坐在青草坪上,想到新郎和新娘在牧師面前莊重宣誓——一生相伴,不離不棄——的畫面,將戒指從無名指上取下。象征愛與責任的證物,一旦失去了往日的忠誠與圣潔,便再無意義可言。</p><p class="ql-block">儀式結束,新娘挽著新郎走出天主堂,與伴娘和親人們沿著橫穿花園的小路說笑而來,我起身離開。</p><p class="ql-block">新娘動人的身影此刻正慢慢模糊,就像他們驚飛的鴿子。想到與她照面而過的瞬間,慌亂再次襲來。毋庸置疑,那張乖巧清秀的臉龐,讓我想起多年來只可在夢中見到的女孩。時間:1990年夏。赤腳走在河灘上的小男孩,在等待他下課前來的鄰家玩伴。舒娜端坐在室內一架鋼琴前,手指輕輕敲擊琴鍵,曼妙舒緩的音符悠然起落。等她打開窗戶,喊出小男孩的名字,他迅疾把手中撿到的光滑石塊塞進口袋,爬上河岸。</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已離開艾茅鎮(zhèn)多年,在G城以碼字為生。小鎮(zhèn)民風古樸,盛產(chǎn)魚、羊,一日日變得陌生,唯舒娜穿著那天的黃裙子,一直陪伴我左右。故事開始,她便不邀自來,故事結束,她又消失不見。二十六年來,她從未長大,以致我在每個愛過的女人身上,都會看到她的影子。我知道她們無法忍受自己是他者的替身,盡管我從未向她們說起任何有關舒娜的事情?;蛟S終其一生,我們都要在愛之孤獨里交相輝映,但孤獨從不離去,唯愛日漸消遁。她們每一個離開,我都會大哭一場,哭完了,她們就成為夜空星辰的一員,只在記憶里無聲閃爍。</p><p class="ql-block">事實上,我已很久沒能寫下一個完整的故事片段。那些無法寫出的故事,仿佛在等待情人的召喚,只是短時缺席,空白暫由光線填補。</p><p class="ql-block">房間的燈光太過明亮。我把桌上尚未讀完的《達洛維夫人》合上,將臺燈關掉,黑夜即刻占據(jù)一切。藏身在黑暗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安全。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再不必為故事?lián)鷳n,就像此刻,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需閉上眼睛,想象小漁村人們的生活:系著圍裙的女人在廚房準備飯菜,瓦罐里飄出陣陣誘人的煲湯香味;孩子們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貓兒溫順地依偎在他們腳邊;年邁的老婦人清理完院里低洼處的積水,彎身放下緊握的笤帚,清風拂過她蒼老的手面。也許她早已不再做夢,因為夢境虛無(像我寫下的故事?),醒來后會帶來悲傷……</p><p class="ql-block">我把燈打開。關上。打開。</p><p class="ql-block">手機遽然響起。</p><p class="ql-block">我看了一眼,按下接聽鍵。</p><p class="ql-block">女兒隔空傳來的哭聲,仿若一道道溫柔的刀光,砍落在我跳動的心房。近兩年來,她對我已越來越陌生。我相信,某日我也會成為她生命里的一個幻影。像舒娜之于我。不同的是,死去的人穿著新衣在別處生活,來去自由,再無俗世的煩憂。</p><p class="ql-block">“爸爸,爸爸,我想你……”</p><p class="ql-block">我猜到她一定是挨了訓斥。</p><p class="ql-block">“爸爸,我把媽媽的鏡子打碎了。”</p><p class="ql-block">“是不小心的對嗎?”我試圖為她找個借口。</p><p class="ql-block">“嗯,我不小心打碎的?!彼煅手鞍职?,你幫我買一個新鏡子好嗎?這樣媽媽就不生氣了。”</p><p class="ql-block">我一陣心疼。</p><p class="ql-block">電話掛斷,女兒的哭聲猶在耳畔。</p><p class="ql-block">夜色如謎。</p><p class="ql-block">我把燈再次關掉,繼續(xù)深陷其中。</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還能寫出幾個故事,但決定把舒娜寫入其中一個。我會把它鎖進抽屜,從不示人;將來每次出門,都隨行李一同攜帶。如若某日它不幸遺失,我就徹底將舒娜忘記。她亦無須再認出我。即便她是涅槃的鳳凰,在灰燼中得以重生,往生也已無跡可循。那時,我也可以從她的故事里掙脫,回到時光最初開始的地方,在時間的枝杈上找出游離的分身,附歸本體,使自己獲得完整。那時我就可以全身心去愛,再不會重蹈年輕時的覆轍。</p><p class="ql-block">十一歲那年,我和舒娜每月都結伴前往后山,去祭拜她的祖父。那個時近花甲之年的長者,一日在河邊垂釣,意外溺死在了水中。尸體此后被一個在對岸浣洗床單的姑娘發(fā)現(xiàn)。他下葬那天,舒娜還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持續(xù)多日的高燒,已奪去她一半生命。值班的醫(yī)生每小時前去探看一次,囑咐護士要特別關注。我和母親提著水果和舒娜喜歡的零食出現(xiàn)在病房的那個下午,她尚在昏睡,看上去又小又瘦。注入藥物的葡萄糖滴瓶,懸吊在墻面的鐵鉤上,透明輸液管和細細的針頭連通著舒娜的身體。我盯著緩慢滴下的藥液,想到的是從吊腳樓屋頂漏下的雨珠。我和舒娜把瓷盆和瓦罐放在漏雨處,水滴敲出的聲響清脆悅耳。母親坐在床沿,不顧護工的勸阻,輕撫著舒娜的額頭和濃密柔順的黑發(fā),淚流滿面。舒娜是她的得意門生,母親早已將她視如己出。</p><p class="ql-block">我爬上河岸,穿好鞋子,舒娜已從樓上的那間練琴房下來。</p><p class="ql-block">夏日熱浪滾滾。</p><p class="ql-block">我們在河街下坡的壽衣店買了香燭和紙錢,拐入一條通往后山的窄巷,拾級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敲門聲響起時,我已準備吃了藥上床睡覺。開了門,房東大姐拿著一沓水電單,站在走廊聲控燈下。</p><p class="ql-block">“兩百七十三塊三?!?lt;/p><p class="ql-block">我向她問好。她報以微笑,隨之說出一個數(shù)字。</p><p class="ql-block">其實她比我僅年長一輪,外孫卻已有兩歲。小漁村五年前被政府納入開發(fā)計劃,她和丈夫才有幸告別打魚為生的生涯,在村里經(jīng)營起一爿雜貨鋪。閑來無事,我會去店里坐坐,時而請他丈夫去附近的小餐館喝酒,聽他講從前苦熬年月里的往事。生意好壞,他們并不在意,如今他們衣食無憂,已甚是滿足。我回屋取了錢,交給她,告訴她不用找零,余下的算在下個季度。</p><p class="ql-block">大姐欣然應下,轉身上了樓。</p><p class="ql-block">我從家中搬來那天,大雪滿城。出門時,保姆在廚房燒飯;女兒盤坐在陽臺置放玩具的木架前,專注著她用積木建造的城堡?!侗┢婢墶肥撬龝r下最愛的動畫片,艾莎和安娜是她理想中的玩伴。我把衣物裝進行李箱,準備出門,她忽然跑了過來。我彎身,單膝跪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p><p class="ql-block">“爸爸,你要早點回來。”</p><p class="ql-block">“嗯。你要乖……”</p><p class="ql-block">“爸爸,你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新玩具好嗎?”</p><p class="ql-block">“嗯。爸爸一定給你買?!?lt;/p><p class="ql-block">“爸爸,你相信我會魔法嗎?就像艾莎公主一樣?!?lt;/p><p class="ql-block">“爸爸相信。”</p><p class="ql-block">“爸爸,”她一下掙開我,“爸爸,你想聽我唱歌嗎?”</p><p class="ql-block">我看著她,眼淚奪眶而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想不想堆個雪人</p><p class="ql-block">快跟我一起來</p><p class="ql-block">我很久沒有見過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女兒模仿起動畫片里的安娜,在地毯上邊唱邊跳。我想著何時再回來看她,妻子開了臥室門,從房間走出。從我生病的那個春日夜晚開始,我們便再未同床共眠。此刻想來,那個草長風暖的春天猶如一場噩夢。一晚我正在淋浴,胃部突然疼痛起來。妻子聞聲推門進來,我已面色蒼白,滿頭大汗。醫(yī)生和護士進門將我抬走時,女兒號啕大哭,哭聲明亮:爸爸,你不要死!我不要爸爸死……</p><p class="ql-block">六年的婚姻生活,那是我和妻子唯一和平相處的一段時光。從醫(yī)院回來,為了靜養(yǎng),我搬到了復式樓下書房隔壁的客房。然而,胃病奪去的不僅是我的食欲,我開始焦躁煩悶,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無法繼續(xù)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說?;镁俺霈F(xiàn)時,舒娜就會出現(xiàn),穿著那件鮮亮炫目的黃裙子,時而在后山上的那片墳地里瘋跑,時而安靜地坐在鋼琴前,彈奏著一支無名的哀曲。</p><p class="ql-block">“你看見了嗎?”一晚妻子端來熬好的中藥,我對她說道。</p><p class="ql-block">“看見什么?”妻子莫名不已。</p><p class="ql-block">“你看見了嗎?她從火里跑出來了……”</p><p class="ql-block">“誰從火里跑出來了?!”</p><p class="ql-block">妻子驚恐起來,舒娜就抱著那只我們一起埋在河邊楓楊樹下的兔子,微笑著退身,穿墻而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丁東亞善于用夢境和幻覺來書寫錯位的現(xiàn)實,用抒情化的筆致營造出空蒙的詩意和連綿的憂傷,從而建構出愛燃燒之后的荒蕪之城。一場火災奪走了舒娜,卻在“我”余生里下了半生雪,也牽動了一世情。F城的偶遇衍生出另一段情,但卻是對生命體驗的重新賦形。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底色就是各種不能釋懷的場景拼接,從而完成語境上的合圍,人生的愛與怕也盡在其中?;蛟S最后那盞燈會點亮回家的路,因為那一刻包容了人事和言說,也包容了過去和現(xiàn)在,升騰起普通人的自我和解和對愛的向往,更呈現(xiàn)出成長中愛與痛、拯救與背叛的個中滋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