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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方之先生的忘年交》

王近民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吃過晚飯后不久，與張寧外出散步閑聊時，無意間聊到我曾經(jīng)的同事王怡群的一些往事，怡群和張寧的父母都是五十年代響應(yīng)號召支援蘇北發(fā)展建設(shè)，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分配在縣人民醫(yī)院工作的同事。同住醫(yī)院宿舍大院里的怡群和張寧既是發(fā)小又是同學(xué)?？h中讀書時怡群高她兩屆，二人都是縣中文藝宣傳隊的骨干。怡群做院長的父親在WG時和母親雙雙受到無端迫害，使年幼的怡群姐弟倆心里蒙上難以磨滅的陰影。其實早在怡群進曙光廠之前我們就認識了，那是在我插隊的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夏天，一撥由黃集、岔河插隊的二中知青為縣中文藝宣傳隊排演歌劇《井岡山的道路》，那時我在樂隊拉小提琴。怡群在劇中飾演女一號“大嫂”的角色。還有葉素維、顧督根、王高井都是那會兒認識的。怡群畢業(yè)后分配到曙光廠工作時我們又成了同事。直到她七九年考入淮陰師專，畢業(yè)后分配到南京工作。之后有消息說怡群嫁給了李潮。李潮的父親是我插隊曾在一個大隊的下放干部，原南京市文聯(lián)職業(yè)作家韓建國，筆名方之，李潮隨母姓。作為曾經(jīng)的同事我為怡群找到如意郎君感到高興，怎奈不久又傳來惡耗！年紀輕輕的她竟罹患乳腺癌不幸去世，綻放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三十五歲。我為怡群不幸離世感到惋惜的同時不由讓我想到她那當作家的公公，和我有過一段“忘年之交”的方之先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與方之相識，還是我去蘇北插隊的第二年。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過完年回到農(nóng)村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們幾個知青在土坯茅草屋里圍著火盆烤火聊天，大隊通訊員老宋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來生產(chǎn)隊送信時路過我們知青點便進來歇歇腳，陶樹仁倒上一碗熱開水給他暖暖身。老宋在火盆旁坐下后，將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從里面捏出少許煙末邊卷紙煙邊和我們說起大隊最近發(fā)生的一些新鮮事：“告訴你們這些“學(xué)生”哦，大隊前兩天又接受了一戶姓韓的南京下放干部，聽說還是個有名的寫家，落戶在澗南三許二隊”。老宋嘴里的“學(xué)生”是當時農(nóng)民兄弟對插隊知青的統(tǒng)稱，我也知道他嘴里說的寫家其實就是作家，是南京文化界的名人。我們聽說此事后很高興，反正剛剛過了年，也沒啥農(nóng)活，商議著準備下午就去看望從省城來的這一家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澗南十四隊與二隊相距不足五華里，我們吃過中午飯就和陶樹仁、陸震偉一路頂著寒風(fēng)，踏著吱吱作響、尚未融化的積雪直奔三許莊，拜訪這位落難下放農(nóng)村接受改造的大作家。筆名方之的韓建國，祖籍湖南湘潭，少年生長在南京，是中國現(xiàn)代史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作家。解放戰(zhàn)爭時期，方之在南京讀中學(xué)時就投身學(xué)生運動，不久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二十多歲就擔(dān)任了團市委的領(lǐng)導(dǎo)工作。至六九年方之下放洪澤前，發(fā)表短、長篇小說二十余部，五八年還曾與葉至誠合作過電影劇本《綠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許莊在澗南大隊的西南方向，和邨南大隊的黃莊毗鄰，是個許姓小族群。人均GDP才一毛幾分，一個比我們十四隊還貧窮的小村落。進入莊子后在農(nóng)民的指引下，映入眼簾的是兩間破舊的土坯茅屋和屋后雜亂無章的樹木，目之所及全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聽說有知青登門拜訪，最先從土坯屋里出來迎接我們的就是作家方之。剛到澗南農(nóng)村的他四十歲不到，中等身材穿著一件半舊的中式棉襖，一付深褐色鏡框的近視眼鏡戴在稍顯瘦削的臉上。妻子李阿姨一邊忙著收拾屋里雜亂的物品一邊招呼著我們。方之用被煙熏的黃黃的手指夾著剛點燃的香煙，邊抽邊與我們交談。雖說方之是湖南人，可能是在南京生活太久的緣故吧，能說一口純正的南京話。長期伏案熬夜、抽煙思考提神的緣故，談笑中牙齒及牙縫里露出深褐色的煙漬，中年漢子飽經(jīng)歲月滄桑和知識分子特有的氣質(zhì)同時都刻在了他的臉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方之和李阿姨身邊有兩個孩子一個叫李潮一個叫韓東，一個皮膚黑一個皮膚白，插班在當時的村辦澗南小學(xué)續(xù)讀，小小年紀就早早戴上了近視眼鏡。好在當時的政策干部都是帶薪下放，生活上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大的危機，真正受到傷害的是他們事業(yè)與精神上的打擊和煎熬。有了第一次的接觸后，一來二往，慢慢的我們相互走動就多了起來。我和方之的忘年之交就是從這年的夏天開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為了配合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開展大批判運動深入基層，公社下文責(zé)令各大隊成立一支由村干部、下放干部和知青代表組成的大批判工作組，我和方之都是其中成員，工作組有成員七八個人，宋書記騰出大隊部的一間屋作為工作場所。方之是我們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淳樸的農(nóng)民都習(xí)慣地叫他韓大組長。由此開始了和方之長達四個多月朝夕相處的日子。白天我和方之下到各個生產(chǎn)隊收集素材，他與農(nóng)民邊聊天時手里還不停地記錄，我則忙著在村頭路邊用稻草編扎劉SQ的草人，而后再抹上河泥，掛上木牌寫上字，還要為方之的批判文章根據(jù)內(nèi)容配上畫 …… 今天想想當年的行為是何等的幼稚可笑。就連文壇大作家都被當時的運動潮流所左右，無法抗拒不得已而為之，更何況我呢？反過來再想想，不用下田干活，整天和名人泡在一起四處轉(zhuǎn)悠，隊里又記著最高勞力的工分，似乎覺得又挺自在的，年輕的我虛榮心得到極大地滿足！方之對眼前的這一切估計想法肯定和我不一樣。出于作家的職業(yè)敏感，他更多的是從和農(nóng)民的接觸與交談中捕捉靈感，為日后的寫作積累素材。為人謙和的他樂于和淳樸的農(nóng)民打成一片。風(fēng)趣幽默的他常常用剛學(xué)會的蘇北方言可！可！可! 逗！逗！逗！把圍在身邊的二哥二嫂逗得樂彎了腰。 方之和李阿姨加上兩個兒子四人都帶眼鏡，當?shù)剞r(nóng)民笑侃說他家有十六只眼。有農(nóng)村婦女問到兩個孩子的皮膚差異時，方之就和婦女們調(diào)侃說：“這你們就不知道了，我們家小大子李潮是大麥面（黑）小二子韓東是小麥面（白）”此刻連說帶笑的他重重吸了一口煙，嘴巴一窩吐出兩個白色的煙圈，一付得意的樣子。有時采訪結(jié)束休息時，閑不住的他又對插秧的農(nóng)活產(chǎn)生了興趣，撩起褲腳下到水田里和婦女們學(xué)起了插秧，雖然有熱心人教他如何分秧插秧、兩腳如何后退，方之始終都沒有掌握要領(lǐng)，秧苗插的歪歪咧咧不說，還弄的滿身泥漿水，很快就被兩邊的婦女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活生生的被包了餃子。此時方之索性也不插了，直起腰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從里面抽出一支點燃，看了看眼前歪歪咧咧的秧苗，然后一腳深一腳淺地回到田邊。眾人看到烈日下的方之渾身被泥水弄臟弄濕的窘相，引來婦道們一陣陣哄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國家動蕩、百業(yè)凋零的WG時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遭受限制，而方之出于對文學(xué)的癡迷，仍然伏案執(zhí)筆辛勤耕耘。深入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只要有空就會去周邊的農(nóng)村采風(fēng)，有一次在漁家的船上看到天冷，方之就把自己身上的短大衣脫下來給光著屁股的孩子披上，下船時船上的漁老大不好意思地說：“老韓，這大衣不能拿了否則孩子要生病的…”他爽快允諾，二話不說就走了。在湖上跑了一天回到家，他把雨靴甩了出來，家里人一看都笑翻了，原來穿了一天的雨然靴竟是一大一小… 那時作品刊發(fā)渠道很窄，審核也嚴。他便通過洪澤文化館的官方渠道以筆名“洪館”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中篇小說《栽草記》寫的都是漁民栽草養(yǎng)魚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在一個夏日的晚上，我們又去方之家中小聚，談及WG中發(fā)生的各種社會亂象時，善于思考、有著前瞻意識的方之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小王你們記住了，WG中一切被摧殘，被破壞的中華文化，總有一天不但要放回原來的位置，而且要比以前擺放得更好”。現(xiàn)在回過頭想想，方之的一番話都得到了驗證。當年批判孔子，視知識分子為臭老九，現(xiàn)如今孔子學(xué)院遍布世界各地，知識分子得到了尊重，百花開放百家爭鳴的文藝路線重新回到了我們的身邊。而方之的青春年華，如同花朵剛剛綻放的時候，受到反右擴大化狂風(fēng)無情的摧殘。但是二十年的遭遇并沒有撲滅他的心靈之火，他始終不曾忘記作為作家的責(zé)任。正如他的朋友評價他的小說是一團火，一把劍。方之幾乎把他所有的精力花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與方之的“忘年交”一直持續(xù)到七二年底，縣里振興地方工業(yè)，知青招工進了曙光廠而結(jié)束。之后的幾年里也曾回澗南農(nóng)村看望過方之幾次，直到他七六年落實政策調(diào)回省城。后來聽說方之回南京后沒幾年就因病去世，時年四十九歲。方之去世后不久，小說《內(nèi)奸》被評為一九七九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亦是絕筆之作。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他仍有許多成熟的構(gòu)思沒有形成文字，一些文學(xué)構(gòu)想都沒來得及實施，便隨著作家撒手人世而成為永遠的遺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王近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寫于2017年10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