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暗夜</b></p> <p class="ql-block">我在五姨身邊生活了八年，這八年里，無論在學習上還是生活上，五姨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比對自己的孩子還上心。十四歲的時候，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重慶南開中學。全年級四百人，我入學成績排名全班第二，年級第十四名。按照老師的說法，被這所學校錄取，等于一只腳踏進了大學的校門。學校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住校。莘莘學子，飛揚的青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充滿了希望。</p> <p class="ql-block">我初中畢業(yè)照</p> <p class="ql-block">高一結(jié)束的暑假，我回到媽媽身邊。終于，我有機會在她家中和她朝夕相守一整個暑假。小的時候她每次來看我，走的那天我都會大哭一場，晚上望著月亮，我仿佛看見像她皎潔的面龐，真希望她就在我看得見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可是，現(xiàn)在的媽媽，和記憶中的媽媽不一樣了。巳經(jīng)很久聽不到她唱歌了。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會讓她大動肝火，比如我?guī)退帐傲俗雷?，她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會把我大罵一頓。雖然放暑假了，她還在給暑期補習班上課掙錢，如果她下班回家我們沒有做好她要求的事，又會被一頓臭罵，而且越罵越起勁，演變成聲淚俱下的控訴，最后總會牽扯出我那個沒良心的父親，她現(xiàn)在這么辛苦，都是我們拖累的。日光燈巳經(jīng)換成最低的瓦數(shù)，洗菜的水留著拖地，然后再沖廁所。夏天非常非常熱，去菜市場走一趟她背都濕透了，我說，媽媽，我們買個西瓜吧，她頭也不回，沒錢！找你爸要錢去！</p><p class="ql-block">我是那種自尊心極強，課堂上老師多看我一眼都會緊張的孩子。那段時間，我眼前交替著她各種責罵我的樣子，覺得生不如死。</p><p class="ql-block">過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們家當時上映的，是現(xiàn)實版的“當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其殺傷力不亞于火星撞地球。</p><p class="ql-block">而在外面，她永遠是爽朗熱情，笑容可掬，和靄可親的朱老師。</p><p class="ql-block">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五姨來接我，嚇了她一跳，我面帶愁容，目光渙散，完全沒有了以前的活潑和靈氣。</p><p class="ql-block">我媽媽的那個家，我接下去好幾年都沒有回去過。我出國后第一次回國，應(yīng)她要求回去過一次，一進門我就開始掉眼淚，一直到我離開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再來說說我爸。</p><p class="ql-block">我爸早巳調(diào)回重慶，他住的地方離我學校不遠，就幾站路，但是，自從他們離婚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巳經(jīng)有好幾年了吧。去找他，是因為媽媽托我去要回當年她送他的照片。</p><p class="ql-block">爸爸那時候還沒有再婚，一個人住。媽媽的家里，書籍雜志到處堆放。而爸爸的家里，書籍在書架上羅列得整整齊齊，家俱也擺放得頗有章法。我說明來意，爸爸說照片早就燒了，但他仿佛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跟我聊我小時候的趣事。</p><p class="ql-block">除了嬰兒時期，我其實跟我爸相處的時間很有限，但奇怪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不喜歡吃蔗耳根，知道我胃不好。我們面對面坐著，連坐姿都有幾分相似，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出了親切感。我有一個活生生的爸爸，而且就坐在我對面，這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新奇和興奮。</p><p class="ql-block">過了兩周，晚自習的時候，同學說有人來看我，原來是爸爸！他給我?guī)砹艘淮鸵粋€熊貓牌的小型收音機。當時在高中生里，那是很時髦的玩意兒！我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有一個跟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來看我，給我?guī)|西的爸爸，這讓我的腰板挺得很直，夜晚穿梭在街頭，我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p><p class="ql-block">爸爸離開后沒幾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爸爸寄來的。打開一看我懵了，爸爸請求我給法院寫封信，要求把我重新判給他，這樣他就供我上大學云云。我還沒讀完就出離憤怒了，這些年他都干什么去了？從小到大我媽有多辛苦他知道嗎？他明不明白他帶給我們多大的傷害？如果我真的照他說的那么做，無異于向我媽心上捅刀子。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一刻未停，找了筆把心中的這些問號和嘆號如疾風驟雨一般渲泄在紙上寄回給他。沖動嗎？是有點兒，可當年我才十五，六歲啊。</p><p class="ql-block">一周后，我收到了我爸的回信，一摸，厚厚幾頁紙。大意是我是天底下最忘恩負義，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考進重點中學就六親不認，以后即使我做了撒切爾夫人（英國首相），他討飯也不會討到我門口！</p><p class="ql-block">我邊讀邊氣得渾身發(fā)抖，跑回宿舍蒙在被窩里大哭了一場。</p><p class="ql-block">下一次見到父親，是我大學畢業(yè)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一年，不知為什么出了那么多事情，學校接二連三發(fā)生好幾起學生非正常死亡。一是同年級男生出了車禍，二是高年級男生上完體育課心臟病猝死，三是社會閃雜人員混進學校作案致死…… 一時間人心惶惶，人人如驚弓之鳥。</p><p class="ql-block">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上課沒法集中注意力了，想象力插上了魔鬼的翅膀，擔心各種稀奇古怪的可能性，擔心自己的安全，媽媽的健康，未來的前途……</p><p class="ql-block">以前沾著枕頭就睡著的我開始失眠了。夜里恐懼顫驚地聆聽著窗內(nèi)外的一切聲響，數(shù)著鬧鐘的滴嗒聲和室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想要聽清楚上鋪的夢話到底是英文還是中文。越睡不著，越著急，越著急，越睡不著。恨夜太長，眾人皆眠獨我醒，恨夜太短，我還沒睡著，怎么天就亮了呢？高考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白天還有書山題海等著我去沖刺搏殺，什么都可以壞就是不能壞腦子啊。</p><p class="ql-block">六姨帶我去找醫(yī)生開了安定，一種安眠藥?？墒撬鼪]有能讓我的大腦休息，而是把我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晚上迷糊，白天也迷糊，反正我一天到晚都睡眼惺忪但沒有一刻是真正睡著的。</p><p class="ql-block">以前花十五分鐘就能想清楚明白的東西，現(xiàn)在盯著看每個字都認識，在一起就不知道是在說什么。</p><p class="ql-block">以前看過兩三遍就能記住的課文，現(xiàn)在如同在沙灘上寫字，風一吹就模糊了。</p><p class="ql-block">自信心暴跌到了谷底，覺得自己完了。如果考不上大學，我還能做什么？</p><p class="ql-block">這樣的劇情，如果出現(xiàn)在電視劇里，是何等的凄美！但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卻是何等的無奈！因為不會有一個騎士踏著祥云及時地從天而降救我逃離升天。有的只是快要溺水時窒息的感覺和不甘心的使勁撲騰。</p><p class="ql-block">生無可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高二的暑假，我毫無懸念地回到五姨身邊。</p><p class="ql-block">她剛剛退休，我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她到哪里我都跟著，跟她早上去打太極拳，跟她去買菜。連單位組織的退休人員療養(yǎng)她也帶著我，添張床添雙筷子，跟她們一起吃療養(yǎng)餐。</p><p class="ql-block">炎熱的夏天，她一趟趟地出門給我拿中藥，煮給我喝。那個夏天，她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治好我的病。</p><p class="ql-block">我的睡眠狀況還是沒有多少好轉(zhuǎn)。對外部世界的驚恐讓我全身極度緊張，難以入睡。但是，在自己完全“無用”之后，知道這世界上仍有一個人對我不離不棄又重新?lián)芡宋业纳稹?lt;/p><p class="ql-block">暑假以后是高三。隨著高考的臨近，氣氛越來越緊張。我對自己是零信心，像我這樣的情況，怎么可能考得上大學呢？“休學”總比“落榜”好聽。我向五姨提出我想休學，不參加高考了。五姨同意了。轉(zhuǎn)念又對我說，我們知道你生病，對你沒有任何要求，別人怎么想你不用管。反正你明年也要高考，今年就去試試，就當去踩踩水，看看高考倒底是什么樣子，明年也沒那么緊張。</p><p class="ql-block">想想也是那么回事。</p><p class="ql-block">不抱任何希望，我就去考了。結(jié)果分數(shù)下來，比本課線高出五分，我被錄取了。原來，他們說的“一只腳踏進大學校門”并沒有騙我。</p><p class="ql-block">蒼天有眼，暗夜將盡，隧道的那頭，有了一絲亮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高中畢業(yè)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