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想出去的地方很多,能回去的地方很少。一座前山,山前有一畈田,外婆家就在這個叫做前山畈的自然村里。如今外婆家那一片祖宗留下來的老屋因年久失修顯得破敗不堪。堆滿雜物的大廳,由于早年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變成斷壁殘垣。有的已搖搖欲墜,寫上了“危房”字樣。除了一個一直單身獨居老人,幾近空殼。記憶中院里那棵冠如云蓋的香泡樹早已枯萎,門前那棵開花時燦若云霞的石榴樹也沒了蹤影。只有那殘存的青石鏤空窗欞以及鋪有圖案的鵝卵石路,還在訴說著昨日的故事。</h3> <h3> 父母家離外婆家僅一二里路,近在咫尺,走外婆家就像走隔壁鄰居一樣近便。小時候我三天兩頭往外婆家跑,外婆總是拿出一個老古董似的蠟鐵罐,把炒得很酥松的黃豆羅漢豆,小心翼翼地倒在我的手心里,每次不多,但每次都有,外婆家好吃的似乎取之不盡。搖啊搖,有一首兒歌一直在心中唱。夏天我喜歡捏一把外婆家的麥草扇,冬天我喜歡穿一雙外婆家的棉布鞋,小時候我是最喜歡外婆家了。</h3> <h3> 大約我六七歲的時候,大年三十早上,母親對我說,你到外婆家過年吧。外婆只生了母親和姨娘,姨娘小時患了一場怪病,從此停止了生長發(fā)育,成了長不大的孩子。姨娘一生童子身,八十六歲才撒手人寰,也算是一個奇跡。又聽母親說,外公三十多歲時,一次到山上地里干活,突然一陣黑風(fēng)吹過來,不久便雙目失明。那時我不知道母親的用意,只顧自己貪吃好玩。我說要穿上好的衣服,母親一笑答應(yīng)了,本來是正月初一才能穿的。所謂好衣服,其實是上面幾個哥哥穿過,母親挑幾件像樣的,洗得干干凈凈后讓我穿在身上,雖不是簇新,但暖暖的貼心。</h3> <h3> 我飛也似的跑到外婆家,外公外婆和姨娘滿心歡喜。屋里墻壁上已糊上要來的新報紙,貼上了新的樣板戲年畫,姨娘會手工,剪一些紅紅綠綠的花邊和鴛鴦蝴蝶圖案裝點起來,還真有喜氣洋洋的感覺。門口竹晾竿上掛著一只雞一只鴨和幾串油沸豆腐。倘若殺一頭年豬,外婆肯定要把煮熟的豬血各勻上一碗給左鄰右舍。我想要放小炮仗,外婆姨娘就給了我?guī)追至慊ㄥX。鄰近一個義烏來的貨郎過年沒回去,我在他那里買了一分兩個的小炮仗,回到外婆家,噼啪噼啪幾下,還沒過癮就放完了。再要,再給,一連三四次,外婆姨娘竟也不嫌煩,我更是樂此不疲。散發(fā)在空氣中的硫磺味,外婆說這就是年味。</h3> <h3> 吃年夜飯了,外婆叫分歲飯,關(guān)上門窗,家家戶戶都如此,說人家門不開,是不好隨便去推門的。外婆讓我把外公扶到上橫頭,給外公倒上自家釀的糯米酒。端上七八碗菜蔬,魚、藕是一定要有的,意味年年有余,路路通。魚是一條瘦小的鰱魚,是生產(chǎn)隊分的。一碗葷煎豆腐,后來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西施豆腐。還有一碗纏刀塊蘿卜,外婆說這是紀(jì)念徐姓祖宗太公的,太公因為家里窮,過年時七湊八湊才買了一刀肋條肉,正在鍋里煮,好讓孩子們嘗嘗鮮,這時財主過來要債,太公沒錢還,財主就拿走了鍋里的肉。太公只得把蘿卜切成纏刀塊放進(jìn)鍋里,對孩子們說這是豬肉。原來這菜里也藏著一段辛酸的歷史。外婆一個勁地叫我們不要吃光,明年再吃,我想外婆是想討個吉利。我也知道像方整整紅咯咯的焐豬肉只能三十夜才能吃上幾塊,一般是要留著招待正月里來的客人的。這是我唯一一次在外婆家過年。</h3> <h3> 外婆是小腳女人,但外婆無疑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外公眼瞎,家里沒有勞力,成了村里的缺糧戶。面對窘境,外婆默默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那時候我還小,還體會不到外婆家樂觀開朗背后的苦澀。許多年以后,我也理解了父母要我們兄弟姐妹到外婆家過年的良苦用心。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踮著小腳的祈望和外公內(nèi)心不滅的曙光,還有像小伙伴一樣的姨娘永遠(yuǎn)童真的笑臉。<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