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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么

Fiona

八月的某個夜里,我心情煩悶。于是獨自出門兒,溜達累了,坐與馬路牙子上,頭埋進臂彎,蜷縮著看夜色。街燈閃爍,把暖黃色鋪滿長路,風還有最后一絲溫存,暖著,輕撫著行人的腳步,人們懶慢起來,醉也似的邁著走不動的腿;路面的車輛緩緩而前,龜速使人看得清每一輛的長相模樣;汽車尾氣在燈下氤氳散布,漸漸消溶在夜色里。一切都靜靜慢慢。 只有外賣的機車,呼嘯著去填飽某些饑餓的肚子。填飽肚子是簡易幸福。幸福的需求使人們變得迫切,迫使送餐員變成賽車手。數(shù)不清多少輛車載著別人的幸??鞓窂难矍伴W過,這一輛飛馳而去又吱的一聲剎住。車手滿頭大汗,一只大腳撐地,扭過身子憂心忡忡的招呼我:嗨,你好,你沒事吧?今晚我并沒有做說話的準備,一時之間只能呆若木雞地望著他。他大概是誤會了我的呆,擔憂又加了一層:天晚了,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的。我也擔心起來:他的幸福外賣怕是要遲到了,不幸福的人又要憑空增添。于是說:好。好什么,什么好,我也不知道,但車手聽了放心了一樣馳騁而去。 大概也快要11點了。風涼了。這個時間散步的人大多是出來溜狗的。狗們對暗夜中蜷成一團不清不楚的我充滿警惕,遠遠的聞一聞味,路過時翻一翻眼,而后惱火走開。我識相地移動了位置,離樹底遠一點,盡量不占用它們用尿圈過的地盤。做為一個人類,是很愿意體諒狗子簡單得快樂的。數(shù)到第十只狗,就回家。我想。第六只是泰迪,我看著它抬腿往我讓出來的那棵樹干上尿尿,邊尿邊看著我,好像有很多個問號。 這時,剛才那位車手又悄無聲息的滑行過來,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停下。他拔了鑰匙,坐在車上看著我。我看向他的時候,他說:你還沒回去呢,我路過,看你還在。他一邊說一邊拆裝備,頭盔、手套,我坐在這個距離你不感到害怕吧?怕倒是不怕,就是有點遠說話得用喊,于是我選擇點了點蓬頭垢面的頭臉。順便打量清楚,這是個彪形大漢,光頭大耳,肥胖油膩,塌鼻粱上架著副圓圓的眼鏡,穿一件蛇皮紋路的速干緊腿衣,滿身的沖突滑稽,沒有一樣和諧品味。但他的好意和善良打動了我,為了證明我沒事,還是說兩句吧。我指指他身上的藍色工服,問:你是哪個團伙的?他笑了:給你介紹一下啊,我是餓了么,那個黃色團伙叫美團,還有一個是橙色團伙,叫UU跑腿。跑到這么晚,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好的時候一萬五六吧,差的時候也六七千。他說。你這是心情不好嗎一個人坐這?我不置可否。那,要不,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你高興高興唄?嗯可以。紳士餓了么得到女士許可,把車又啟動起來,開到我面前。然后從后座的備餐盒里拿出兩瓶冰鮮橙多,遞我一瓶:剛才路過商店買的,不知道你愛喝嗎。我接過來說不愛喝,謝謝?,F(xiàn)在他和我并排坐在了馬路牙子上,講了一個關于他的長長的、悲慘的故事。鑒于故事的曲折離奇悲歡交合,我不得不懷疑他是故意逗我開心的。希望得到他的坦白,我說:噢你可真是蠢啊。這么蠢著一路活到這么大不容易吧。他沒有反駁,笑:人艱不拆啊。我看了看時間,一個多小時他沒有接單,不知道要少賺多少錢,白白浪費在我這里,著實令人不安。好吧,聽了你的事故,我好多了,再見吧。等一下,他說,我有個朋友在陜西,那里正結出特別好吃彌猴桃,我讓他寄一箱給你,留個手機號吧。我說彌猴桃不用了,我沒事,吃不吃彌猴桃,我保證都會好。他說那我送你一段,實在太晚了。我指指身后:我就住這。于是餓了么叮囑了又叮囑,才騎車離去。 幾日后,彌猴桃不期而至。餓了么果然沒有騙我。桃皺皺巴巴地丑,但十分甜。甜到讓人為之一振:生活中還是有片刻甜美,等待我們去品嘗的,美食美景美人,一切美的,都將使我們點燃再次愛上這個世界的希望。之后,遇見不快之事,不解之憂,我還是會去路邊呆坐,只不過手提板凳,懷抱巧克力、糖果,坐與馬路牙子上大吃一頓,讓甜填滿舌頭、胸腔。每每,我與這世界兩下清靜,片刻和解。 兩個月后,正準備出門,忽聞隔壁姐姐家有人敲門,一個熱情又謙卑的聲音似曾相識:姐,您的餐到了,請給我一個好評可以嗎,謝謝,謝謝!我推門,果然是餓了么??匆娛墙≡诘奈?,他高興的呲牙咧嘴,蹦了一個大高:誒?你還好嗎!我被他發(fā)自內心的真摯又感動了一次,說,彌猴桃很好吃,然不喜與人相欠,若有時間可回贈一頓燒烤。他說好。于是我請餓了么撮了一頓小龍蝦。席間安靜進食,些許交談,順表謝意的同時,我頻繁的擔憂,他吃這一頓餐,又要少接許多單,少賺一些錢。實不想再冤冤相欠何時了,于是匆匆別過,蒼茫人海再無音訊。 轉眼一年多。幾日前,我正在飛馳,余光掃到一個小伙子坐在馬路牙子上,他把頭埋進胳膊,渾身松軟,歪歪斜斜。于是倒回去,站在幾米開外看他。他身后一排門頭房正在開門營業(yè),鋼管鐵床吱吱嘎嘎地拖出來等待被展覽;女掌柜端著熱騰騰的洗漱余水潑進路邊的下水管道;包子鋪的門口熱氣蒸騰,人們喝著稀飯嚼著早餐,正在開始新的一天。多么地好。我戳戳他:嗨,你好,你沒事吧?他臉往胳膊更深處埋了埋,給我看見一片燙的像鞭炮芯子一樣的頭發(fā),染的焦黃,干枯生硬地蓋在后腦勺子上。半天,他扔掉手里昨夜洗浴中心的發(fā)票,在地上摸起了眼鏡,抬起頭,混混沌沌架到了鼻梁上,這才酒氣沖天醉眼迷蒙地對我說:我只是困了,想在這睡會兒。我看著這張二十上下年輕的臉,有著對生活的無畏和不知深淺。心中由衷地為他高興:在這樣的早晨里,如果不是對生活失望絕望而枯坐,此外的任何情況,都是好的。我想起了那年的餓了么,開始相信,餓了么給我講的那個長長的,悲慘的故事是真的。因為只有經(jīng)歷過生活的前煎后熬烹調炸煮,才能體會和憐憫他人那一份艱難孤苦,并愿意暫停為人撐一場傘,披一身溫暖。餓了么一定是個大天使吧,世上許多人愛你,愛你光鮮亮麗,愛你新奇無比,愛你因為需要你;而天使愛你,在你狼狽不堪,在你失魂落魄,在你丑的像條鯰魚時,小心翼翼地為你張開雙臂,只是想要給你愛,不談相遇離開、得失悲喜。 與餓了么分別后不久,我養(yǎng)了一只狗,取名王愛國。后來我的獨坐不再令人擔憂:不論我坐到幾點,王愛國都安靜地伴著我,忠誠專注堅持,給人他最可靠穩(wěn)妥的愛。我倆一起看過很多黃昏、深夜、清晨的風景,彼此交換愛和信賴,不緊不慢,不慌不張,溫暖相伴,一起抵御這歲月長長漫漫。今日是王愛國一周歲生日,我沒有犯懶,下載了餓了么,給他點了一份大骨頭,感謝相遇,生日快樂。<br><br> 【愿歲并謝,與長友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