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我的軍校往事:一顆射程三十年的子彈(一)</p><p><br></p><p>我們解放軍南京外語學院,南小門哨位,一間軍綠漆班駁脫落、泛出青灰色的小木哨樓,里面杵著一張陋桌一把破椅,門口的水泥路面突凹不平,東西向橫于南小門前的道路,向東蜿蜒通向正大門,向西便出了本院,通向農(nóng)家村落。對面是南院,坐落著浴室、軍人服務社、攝影社、小書店、大媽餃子鋪、鹽水鴨子鋪等機構(gòu)。</p><p>浴室只在冬季開放,浴券五分錢,里面總是熙熙攘攘,大浴池熱水鼎沸,渾不見底,昏黃的燈光下霧氣騰騰,同學們跳進跳出,使用廉價的大塊黃色肥皂涂抹著青春的身軀,相互結(jié)伴擦背,爭搶熱水淋浴噴頭,有白色的蒸汽從頂端的一排窗戶不斷散發(fā)出去,溫暖地在空中緩緩飄蕩;</p><p>軍人服務社里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一條軟中華香煙十三元五角,一瓶標簽為地方國營茅臺酒廠的白瓷瓶茅臺酒十元八角,橄欖瓶五糧液酒八元三角,但都要憑票供應,廉價一些的有大前門牌、飛馬牌香煙、鳳凰牌香精型香煙等,還有一角錢九塊的硬糖,以及使用地方和全國糧票購買的各種面食類點心。后來我們幾個前幾年再回到母校,當年服務社的小姑娘現(xiàn)在依舊經(jīng)營著小賣部,雖青春不復,倒也還有幾分徐娘半老的風韻,小賣部里的貨物琳瑯滿目,但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些品牌;</p><p>攝影社是老蔣美興等同學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放著一臺海鷗牌老式相機,又大又笨,拍照時,攝影師頭上蒙著一塊黑布,手上捏著一個橡皮球,讓被拍者做笑容表情,出來的都是黑白照片,要后加彩,當年負責攝影的家屬子弟小伙叫朱儉,個子不高,方方臉,大眼睛,顯得很精干,一口舌頭打卷兒的南京普通話,如今亦是雙鬢斑白,做了該攝影社的小老板,負責暗房的黃姓小妹,在暗房里也有很多風流故事,恕不解秘;</p><p>小書店里端坐著一位老者,總是用警惕的眼光打量著前來購書的同學,生怕他們偷書,我在那里買過莎士比亞全集,只用了11元錢;</p><p>大媽水餃店是同學們周末改善伙食的好場所,干部家屬組成的大媽大嫂包餃子的水平,個大皮薄餡足,以豬肉、白菜、韭菜、芹菜為主,足可以和后來響譽全國的大娘水餃媲美;</p><p>鹽水鴨子鋪的咸水鴨、烤鴨、鴨四件、鴨腸鴨肝等,是同學們下酒的絕對佳肴,至今余香在口;</p><p>這些機構(gòu)數(shù)十年來都是獨家經(jīng)營,生意尚好,讓人感到時間對他們的生活并未有流淌的痕跡。</p><p>將南北院切割開來的,是一條水泥小路,路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夏日濃蔭,冬時蕭瑟。附近村落的農(nóng)民早起,用固定在自行車后坐兩旁的大筐攜著地里摘的的蔬菜瓜果,河里打的魚蝦鰍鱔,圈里養(yǎng)的雞鴨鵝兔,在南院門口的自由市場上叫賣,有同學用津貼、糧票,甚至舊軍裝、舊軍鞋換取,也甚是熱鬧。這些場景如今回想起來,依然一片溫馨滿腔。</p><p>我們站崗值勤,使用的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蘇聯(lián)SKS半自動卡賓槍的仿制型,是我軍步兵單人武器,重量輕、射擊精度好、機構(gòu)動作可靠,并裝有折疊式刺刀,可以進行白刃戰(zhàn),全長1025毫米,全重3.85千克,彈倉容彈量10發(fā),發(fā)射7.62毫米56式槍彈,戰(zhàn)斗射速35-40發(fā)/分鐘,有效射程400米,最大射程1500米,實施單發(fā)射擊,用10發(fā)固定彈倉供彈。這款步槍在我們畢業(yè)的1985年那年退出現(xiàn)役,不過天安門國旗護衛(wèi)班仍然使用這款步槍作為禮儀槍。</p><p>回來再說該槍的保險裝置:手動保險位于扳機護圈后方。向前推動,置于上方位置時為保險狀態(tài),鎖住槍機阻止扳機運動。該槍的退彈過程:彈倉扣位于彈倉后面、機匣下方。下按打開彈倉,后拉拉機柄,退出膛內(nèi)槍彈,通過拋殼窗檢查彈堂及進彈口,釋放拉機柄,摳動扳機,關閉彈倉。</p><p>各位要問,為什么要把該槍的保險裝置和退彈過程單挑出來敘述?因為故事正要開始,而且和這兩個程序有莫大關系。</p><p>當年夜間站崗時,每個同學都對這款步槍不陌生,夜間值勤無聊時,都會把槍翻來覆去折騰。王少江同學稱,有一晚看完電影“南征北戰(zhàn)”去接崗值勤,電影里解放軍鋪天蓋地的喊殺聲猶在耳旁,少江試著將槍雙手舉過頭頂作投降狀,舉了二十分鐘余,越舉越累,腰酸背痛,雙臂麻木,想到當時國民黨兵投降要舉那么久,真不容易,同情心油然而生,少江和一同值勤的王凱旋同學交流想法,被尚武精神十足、外號“國產(chǎn)巴頓”的王凱旋大罵一頓。</p><p>趙康同學入學時候剛剛14歲多一點,他去站崗,前面交接的同學欺負他人小,故意把折疊刺刀打開后再將步槍交給阿康,然后躲到一邊觀望,小廣東趙康不知中了圈套,先不以為意,極其認真地胸前持槍站得筆直,儼然英國皇家衛(wèi)隊士兵狀,可憐身高加上軍帽帽沿勉強湊足,依然沒有步槍高,一副滑稽模樣,惹得躲在遠處的同學哈哈大笑,阿康又羞又惱,一頭鉆進崗樓,把槍橫擱在破椅上,墊在屁股下面伏案和衣而眠,長長的槍刺斜伸在門外,阿康在崗樓里漸起呼嚕,又被查崗的隊領導抓個正著,難免呵斥一番,真是苦也。其實阿康還算明智,知道槍不離身----屁股也是身啊,有同學站崗時直接將槍墩在哨樓一角,呼呼大睡,被查崗的將槍拿走也渾然不覺,一時傳為笑柄。</p><p>朱美興同學回憶說,某次晚上熄燈后,進出人員很少,他擅離哨位,操起步槍在空曠處,月光下用自己的影子做假想敵練習刺殺,操槍轉(zhuǎn)身動作跟槍身不協(xié)調(diào),將自己的軍帽打掉在地,滾了好遠,甚為狼狽。好在周邊漆黑,無人經(jīng)過,美興同學追上被風漸吹漸遠的帽子,一腳踏住,彎腰撿回重新戴好,把松緊帶拉到下巴扣住,重新開始劈刺,嘴里還哼哈有聲,剛剛漸入佳境,閃轉(zhuǎn)騰挪,舞得刺刀團團白光,呼呼作響,突然有個干部從南家屬院走來,美興一看那人腆著大肚子,定是官職不小的領導,慌忙跑回崗位,匆匆挺胸收腹持槍敬禮,帽子依然扣在鼻梁前。同崗的黃朝暉看了好笑,嚇唬美興說你闖大禍了,那個大肚子領導不是院領導就是系領導,兩人議論半天,商量了無數(shù)應急方案,緊張了一夜,怕被通報批評,等到第三天,沒有反應,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才落回原位。</p><p> 小人出身軍人家庭,在總后駐扎在鎮(zhèn)江的二五二部隊大院度過了很長一段少年時光,由于部隊學校都是軍事化管理,暑假便是所有大院軍人子弟集中軍訓的日子。動亂時代,大小孩子們別無它事,各種槍支玩得十分嫻熟,也有過實彈射擊體驗。有的大孩子們在實彈射擊時候通過各種渠道搞來很多子彈,打個不亦樂乎,乒乒乓乓那叫一個熱鬧。在我加入13隊時,我在部隊的大哥送我一排彈夾做成人入伍禮物,便是那 五六式實彈10發(fā)?,F(xiàn)在說起來小一輩的人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在那個紛亂年代,卻十分正常不過。</p><p>我在南小門站崗時候,偷偷將私藏的那排子彈壓進彈倉,反復端起瞄準又放下,瓦藍的準星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依然泛出青光,打開保險又關上保險,喀嚓喀嚓作響,頓時渾身豪氣,手中的步槍顯得十分敦實厚重有力,空膛的步槍跟一根燒火棍有何區(qū)別?子彈滿滿上膛的步槍那才叫槍?。】梢韵胂竽欠N感覺非常特別。</p><p>陳寧同學是我同地入學好友,初入院時倆人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由于他也是軍人子弟,我曾經(jīng)信任地把那排子彈拿出給他看過,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得瑟了還要得瑟,我們還相約趁我們倆同崗時,找僻靜地方放上兩槍,但事體重大,一直未敢實施。我二哥的一個朋友在軍工廠做鉗工,手藝很好,答應幫我做一個消音器,那樣開槍只會聽到撲撲的沉悶聲音。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我在憧憬著將來把子彈壓上膛,趁和陳寧夜間值勤時候,到野外打個野物什么的,然后還找來擦槍布,準備完事后把槍里火藥味擦干凈,毀滅肇事證據(jù)。陳寧一直纏著找我要一顆子彈做個紀念,我考慮再三,抹不開少年友情的面子,便信任地從彈夾里取下一粒送給了他,未曾想就是這粒子彈差點釀成大禍。</p><p>當年陳剛志是本隊年齡最小的同學,他和陳寧、我都同在一班,成天形影不離。我們都親切的稱他叫小個子,小個子平時總是樂呵呵的,是大家的開心果,但其實他人小鬼大,在情感上比我們這些大孩子相對早熟,經(jīng)常向我們抖摟炫耀他入伍前的羅漫情史,讓我們自嘆不如,然而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呢?終于見到小個子情緒低落的那天,為情所傷啊,而且傷得一蹶不振,整日癱在床上,一言不發(fā),仿佛得了自閉癥。我們大家都很同情小個子,卻又非常困惑,不知道如何勸說,要知道那時侯的我們都是感情上猶如一張白紙,不象30年后的我們,經(jīng)歷了各種感情的糾葛。</p><p>還是在南小門,這夜本應是小個子和豐建泉當班,陳寧同學主動找到王爭班長,稱小個子情緒波動很大,而他和小個子友誼深厚,希望由他和小個子共同站崗,可以彼此交流感情,相互照應,王爭班長覺得有理,遂同意了陳寧的換崗請求。熄燈號前,二人相伴出發(fā)值勤,夜深人靜,遠處樹林里,有布谷鳥不時發(fā)出求偶之聲,陳寧便和小個子長談,意欲幫助小個子解決他的感情困惑。小個子把陳寧視同大哥,一肚子感情的苦水統(tǒng)統(tǒng)倒了出來,四處流淌,說到痛處,真象世界末日來臨一般。陳寧也是年少,勸說了好長時間,見小個子依然要死要活,痛不欲生,倒把陳寧的火氣越勸越大,二人的情緒都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這時陳寧同學做出驚人之舉,從口袋里摸出我送他的那顆子彈,“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將子彈壓進槍膛,推上搶栓,又“啪”的一聲拉開保險拴,將上了實彈的步槍交給個子,說:你如果要死,可以死個痛快點的,不用這么郁悶!一了百了!只要摳動扳機就成!小個子當時已經(jīng)處于恍惚狀態(tài)中,臉色蒼白,一把接過槍來,手伸進扳機護圈,槍口抵住下巴,不斷擺弄,陳寧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二人在死神面前玩起了心智游戲!陳寧事后對我說,他認定小個子不會摳動扳機,他就是要用這種極端的手段方式來打破小個子的感情怪圈,讓他死而復生。即便他真要摳動了扳機,對他也是解脫!</p><p>關心小個子的自然還有隊里的領導,亞寧隊長聽得小個子這夜站崗值勤,很不放心,獨自一人前來查哨,老遠處就看見小個子在那里對著槍口比劃,隊長發(fā)現(xiàn)不妙,先大喝一聲你們在干什么!又疾步?jīng)_了過去,一把奪過槍來,嘩拉拉拽開槍拴,只見那顆子彈飛出槍膛,蹦了老高,跌落在南小門前的石板路面上,脆生生叮叮當當,隊長臉都氣黑了,揀起子彈反復端詳,又沖著二人怒吼:你們想干什么!反了天了你們!都給我回去!明天找你們算帳!二人抱頭鼠躥,隊長又另行安排站崗值勤人員,按下不提。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