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有位詩人寫道:人間是一片雪地,我們是其中的落雀。</p><p> ——題記</p> <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在遼寧省東部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撫順度過的。那時,整個東三省還是新中國的重工業(yè)基地,號稱共和國的長子,擁有沈飛(原松陵機械廠)、一汽、大慶油田、鞍鋼、本鋼等等等等。</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們都遠不如撫順“煤都”的名號響,因為撫順的“一井一坑”當時早已聞名中外?!耙痪笔歉哌_63米的龍鳳礦豎井,世界唯一現(xiàn)存,如今已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一坑”則是亞洲第一,世界第七的西露天礦。</p><p class="ql-block"> 因為守著冠蓋亞洲的露天礦,我們住地行政區(qū)也以“露天”冠名,叫“露天區(qū)”,我母親任教的那個學校叫“撫順市露天區(qū)新屯二?!薄?lt;/p> <p> 冠蓋亞洲的撫順市西露天礦</p> <p> 世界唯一現(xiàn)存的龍風礦豎井</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新屯二校</b></p><p class="ql-block"> 新屯二校是我母親的工作單位,也是我的母校之一,我小學階段大部分在這里就讀。 </p><p class="ql-block"> 印象中,學校簡陋得一如周邊幾近荒蕪的山頭。沒圍墻沒大門更沒有傳達室。南北相對各一排平房就是教室或辦公室,中間一片空地算作操場,倒是西面的廁所,像兩節(jié)火車車廂,男左女右建在高高的山坡上,頗有氣勢。但是,麻雀雖瘦五臟俱全,學校雖容量不大,卻是一至六年級標準建制,教職員工也有數(shù)十名,而且還有幼兒園呢,南面的平房除了教室外,居中兩間是校長老師們的辦公室,東西兩頭各有兩間刀把子配房,東邊頭上兩間,大的僻成了托兒所,小的作了開水房。弟弟妹妹在這里入托。</p> <p> 爸媽和我</p> <p> 母親和弟弟妹妹</p> <p> 我和妹妹</p> <p class="ql-block"> 小學三年級時,曾寫過一篇題為《我們的學?!钒僮肿魑?,那開頭至今記憶猶新:“我們的學校,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一條通往火車站的馬路……”。語文老師說,寫得不錯!還抄在黑板上當了范文??晌倚睦镏?,其實我們學校旁邊還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呢,跟那條馬路平行向東蜿蜒,最東邊可到達由南向北流經(jīng)露天區(qū)的海新河,然后匯入撫順的母親河——渾河??墒牵拖褚唤孛氀?,那小河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斷了血脈,河床大多時是裸露的,坑坑洼洼里殘蓄著銹紅或蘚綠色的污水,還不時可見人和動物的排泄物,只有暴雨過后山洪暴發(fā)時,才有深褐色的濁流在河床上翻滾著前擁后擠一泄向東,可這時那河就更不象條河了,簡直就是一條莫大的污水溝,我甚至懷疑,學校周邊這片藏在丘陵皺褶中的居民區(qū)被叫作“莫地溝”,是不是與它有直接關(guān)系。</p> <p> 新屯二校一角</p> <p class="ql-block"> <b> </b></p><p class="ql-block"><b> 莫地溝</b></p><p class="ql-block"> 百多年前,撫順的老虎臺、萬達屋一帶發(fā)現(xiàn)大煤田,大批山東、河北“闖關(guān)東”的人們蜂擁來此淘烏金,當局便在附近興建新的村屯,取名“新屯”。</p><p class="ql-block"> 可以想見,當初新屯的居民集聚是依山伴河蜿蜒鋪展的。比如位于新屯西南端的莫地溝,想當年,應(yīng)該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去處,它位于兩山之間,形狀像一只躺倒的寶瓶,肚子大口小,瓶口朝東,一條清靈的小河從中間緩緩流出,像安格爾的油畫《泉》中,從少女肩頭寶瓶中傾下的一涓細流。</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家就住在莫地溝腹地,說實在的,那時的莫地溝,更像一只被打碎的花瓶,毫無美感而言,就連那條小河,也坦胸露背,連一塊遮羞布都沒剩下,被人們稱作“河套子”。溝里的排房大都依山順河而建。以河套為界,河北的面朝南,河南的面朝北,隨山勢逐級上升,每一排為一棟,較為集中的幾棟為一組,由于山勢緩急不均,所以每棟與前后左右鄰居的落差在一到三米不等。</p> <p> 莫地溝老照片</p> <p class="ql-block"> 房子的結(jié)構(gòu)與火柴盒相似,我了解的戶型大約有兩種:一種是并排大小兩間,進門的一間是過道兼廚房,寬不到兩米,進深4米左右,靠墻有一爿土坯壘的炕灶;旁邊的主房大約4米見方,一盤火炕占據(jù)近三分之二,是一家人吃飯睡覺的地方。主房前后各有一面窗,但由于前后排間距小又有落差,站在自家院子門前,一低頭就是前排后窗,連地上的老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好多買不起窗簾的住家,就把后窗壘上土坯做成盲窗,既保暖又“保密”。另外還有一種稍大些的戶型,廚房過道居中,左右各掛一間主房。這種戶型一般分配給五、六口人以上的多子女家庭居住。我們家住的是小戶型。</p> <p>2003年回撫順跟弟弟在當年的家門口留影</p> <p class="ql-block"> 房子雖然小,好在每家都有一個小院子。由于我們家的房子是這一棟的把頭,父母便在房山頭順勢搭了一間小煤棚,這樣我家的院子就比別人家的大了些。也許我那時太小的緣故,反正覺得自家院子好大。母親在窗前種了些花花草草,能記住的好像有:紅黃相間的胭脂豆花,有的地方叫它懶老婆花,因為它總要等到黃昏后才開花,后來才知道,其實它有一個特別好聽的學名,叫“紫茉莉”;有馬齒菜,花朵不大,卻很鮮艷,母親說它的植株可以入藥,和面一起煎了吃可治小孩拉肚子;還有指甲草,學名鳳仙花,是最受女孩子歡迎的一種花,因為它紅色的花瓣可以染指甲。所以,每當花開時節(jié),我常跟我的發(fā)小、王姨的女兒范晶一起,小心翼翼地將花瓣兒搗碎貼在對方的指甲蓋上,再用指甲草的葉子包好,第二天早上打開一看,每一片指甲都變成了好看的紅色。</p> <p> 棚戶區(qū)改造后的莫地溝</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母親和王姨</b></p><p class="ql-block"> 王姨雖然年長母親八歲,但她倆卻是莫逆之交。兩人都在新屯二校教書,而且又都住在莫地溝,只不過我家住在瓶肚,王姨家住在瓶頸,新屯二校在瓶口的位置。所以,常有這種場景:早上,母親用網(wǎng)兜拎著兩只鋁制飯盒背著弟弟,我牽著妹妹跟在后面,路過王姨家門口叫上王姨;王姨拎著飯盒背著她們家老丫兒,范晶帶著弟弟老寶,我們像一群找媽媽的蝌蚪,沿著河邊的小路急急忙忙奔向?qū)W校。下午放學后又原路回溯,路過王姨家時,王姨或撈一棵酸菜,或挖一塊自釀的豆瓣醬讓母親帶回去充作晚飯的菜肴,母親也從不推辭,總是很高興的盛在飯盒里用網(wǎng)兜拎著欣然而去。</p> <p>王姨、母親、老丫兒和最小的弟弟老明兒</p> <p> 王姨和母親在山東</p> <p class="ql-block"> 其實王姨跟母親并不是一種類型的人,尤其性格差別很大。母親的稟性有點像她種在窗前的那一蓬蓬紫茉莉,情感豐富,追求絢麗,骨子里卻又自帶清高:白天光線太強,那就晚上開,想看就等到黃昏,不想等?愛看不看!沒人欣賞寧肯把那一縷清香送給無邊的黑夜。而王姨卻像極了那種樸實暖心的鳳仙花:你需要我的花兒?好,給你;你還需要我的葉子?行,拿去。英國詩人蘭德的那句名言“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用在王姨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p><p class="ql-block"> 她曾是大眾裁縫。那個時代,做得一手好針線的女性不在少數(shù),唯獨王姨家的針線活常年不斷,同事、鄰居、親戚朋友誰家有要緊的活計都愿請她幫忙,因為她來者不拒,有時一忙就是一個通宵,而自家孩兒的褲子說不準還露著膝蓋呢。</p><p class="ql-block"> 她也曾是有名的女版雷鋒。自家本來人口就多,每月工資也就四十幾元,卻有本事硬生生擠出一部分借給她認為更難的人家,弄得自家當月買口糧的錢都湊不夠,卻從不著急催人家還錢,就算不還,她也會替人家找個理由寬慰自己,一笑了之。</p> <p> 母親與范大爺夫婦</p> <p class="ql-block"> 王姨家八個孩子,我們家三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我們姊妹十一人,基本要靠各自母親的那點薪水填飽肚子,因為兩家的男人、我父親跟范大爺不是“反革命”就是“右派”,或強制改造或流放他鄉(xiāng)自身難保,母親們頂著“反革命家屬”的帽子,我們則是一群“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最難的那一段,是“運動”初期,男人們都被發(fā)配到鄉(xiāng)下去了,王姨和母親各自帶著自己最小的孩子被勒令隔離審查,也就是蹲牛棚。白天寫交代材料、挨批斗,餓飯,晚上睡在教室里拼對的課桌上,門口有紅衛(wèi)兵把守,上個廁所都得報告。王姨性格敦厚,韌性十足,像一枚扇蚌,就算肚子里進了沙礫,也能默不做聲的忍著;母親卻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跟誰也不肯輕易低頭。所以,一開批斗會,遭體罰和人身攻擊最多的,必是母親。堅者易碎,強者必摧,漸漸地,母親扛不住了。有天夜里,朦朧中王姨似乎聽到母親那邊有異常響動,便起身查看,這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母親正拼命地想把她腕上的那塊英納格手表吞進肚子,不料卻卡在了嗓子眼里,上下不得,痛苦萬狀。王姨撲過去一邊慌忙制止一邊流著淚說:陳琦你好糊涂啊,你一死了之,孩子們怎么辦?這小的還在吃奶,你讓他們怎么活?兩個人說一陣兒,哭一陣兒,看母親已疲憊不堪,王姨便哄著勸著讓她躺下,自己卻一夜沒敢合眼。</p><p class="ql-block"> 兩個性格迥然不同的女性,因“緣”走到了一起,又在生命的交集處撞上了相同的命運,攜手坎坷,相依相隨,這種患難之交,用刻骨銘心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而我一直以為,作為我們家,特別是母親,一個弱女子獨闖關(guān)東已屬不易,偏偏又性情孤傲,常常白眼面世,能遇到王姨范大爺這一家人,那就是上帝為我們打開的另一扇窗</p> <p>王姨一家棚改前在莫地溝老家門前合影</p> <p> 王姨與母親在山東</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父親和范大爺</b></p><p class="ql-block"> 范大爺祖籍山東,尊名范維瀾,跟現(xiàn)代史學家范文瀾一字之差,卻都是飽學之士,早年就讀于英國教會六年制盛京醫(yī)科大學,后并入中國醫(yī)科大學,因?qū)W習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后即留校做了講師。范大爺除專業(yè)知識豐厚外,還精通英、日兩國語言,才氣逼人,課又講得好,這在當時醫(yī)大的青年才俊中,應(yīng)該無出其右。</p> <p> 陪范大爺王姨參觀曲阜孔廟</p> <p class="ql-block"> 父親跟范大爺?shù)木壏质菑墓不茧y開始的。父親是吉林長春人,畢業(yè)于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我爺爺跟老舍《駱駝祥子》里虎妞的爹是同行,所以家境較為殷實。父親在家排行最小,嬌生慣養(yǎng)。聽母親說,直到大學畢業(yè),他都不明白餃子餡是打哪兒進去的,包子皮為啥有那么多褶子。父親大學畢業(yè)后還參了軍,參加了抗美援朝,復原后被安排在撫順老虎臺礦工作。</p><p class="ql-block"> 范大爺跟父親在一起,若論知識水平,雖不好妄言“談笑有鴻儒”,至少“往來無白丁”。但是,在那個年代,這就是他們的“原罪”!所以,他們屢遭打壓,不斷被“運動”。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們先后被打成“右派”,送往監(jiān)獄勞動教養(yǎng),從監(jiān)獄里剛出來不久,又迎頭撞上了一場特殊的革命,兩人理所當然的成了“歷史反革命”,跟電影《芙蓉鎮(zhèn)》里的男主角秦書田差不多,除了經(jīng)常掛個大牌子挨打挨批斗,就是每天扛個大掃帚掃大街。最后,又一同被發(fā)配到了撫順市新賓縣北四平公社勞動改造。新賓縣全稱新賓滿族自治縣,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努爾哈赤曾在此稱汗建立后金,女真族由此登上了歷史舞臺。然而,這里更是東北出了名的蠻荒之地,土地貧瘠,丘陵縱橫,號稱“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土路卷塵煙”。就像當年蘇軾之于儋州,想置人于萬劫,操控者對號絕對精準,不然呢?還能找個地方讓你修仙不成?</p> <p class="ql-block"> 范大爺身材不高,體量也不大,卻兼具山東漢子堅忍豪爽和東北男人睿智風趣的雙重性格。他學識淵博,思維敏銳,并且從不輕言放棄,聽父親說,他們在一起勞動改造時,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超體能的勞動強度,都不能阻止范大爺擠時間讀書學習,他屋里的那盞油燈,常常亮到深更半夜。所以,后來范大爺被甄別復職后,可以立馬進入工作狀態(tài),發(fā)揮他的優(yōu)勢,很快被晉升為教授,教留學生、帶研究生、著書立說,一直工作到八十多歲才退休。那年,他們家老丫頭在美國讀博,有一次為了一篇論文去學校圖書館查閱資料,無意中竟從書架上翻出了自己父親的大部頭著述!</p><p class="ql-block"> 跟我對范大爺?shù)某缇辞楦胁煌?,父親對范大爺有種深深地依賴之情。這是他倆生存能力的巨大反差造成的,不得不承認,父親在生存之道上近乎弱智,他特別符合孔夫子口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無用書生的基本特質(zhì),人又木訥,在生產(chǎn)隊干活只能跟在婦女們后面,還經(jīng)常被人家甩出半條壟溝去。所以,他年底分的口糧只能維持多半年甚至更短,但是,在新賓呆了近十年父親竟沒被餓死,因為,有范大爺。那年,母親帶著我們被趕回了她的山東老家,快入冬時,氣溫驟降,范大爺給王姨捎信兒:邵華沒有過冬的棉衣,抓緊想辦法!王姨哪敢怠慢,好在家里人口多,手上還有結(jié)余的布票,買布料,彈棉花,熬夜……,王姨急呀,她知道,自己手里攥著半條命吶!</p> <p> 父親</p> <p> 范大爺和王姨</p> <p class="ql-block"> 1979年初,范大爺率先被落實了政策返回醫(yī)大,父親的問題還沒有落實。我跟母親由山東去撫順探望父親,依舊住在王姨家里。傍晚,吃過飯,收拾了碗筷兒,范大爺便在炕沿兒對面豎起了一塊小黑板,范晶一邊收拾小炕桌一邊說,爾輝姐你坐炕頭一起聽聽,爸要幫我們補習高考英語了。我坐在光線暗淡的屋子里,看著瘦弱不堪但神情爍爍的范大爺,像盯著一束光,心里亮堂堂的。</p> <p>范大爺王姨和他們的小女兒、留美博士老丫兒</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范晶和我</b></p><p class="ql-block"> 范晶的名字其實叫范晶方,不知為啥,家人都習慣叫她范晶。我們這幫孩子中,三哥、我和范晶年齡比較接近,所以,我們仨經(jīng)常在一起玩。但是,三哥男孩子調(diào)皮,老愛欺負人,而我跟范晶又是挨班的上下年級,漸漸的,我們倆幾乎成了對方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我總覺得范晶好像比我更像我媽的女兒,主要是她倆性格上比較相像:都有些桀驁不馴,骨子里透著一層淡淡的清高,只是范晶比我媽更加棱角分明,敢作敢當,肚子里不存私貨,有啥說啥,所以跟她交往可以完全不設(shè)防,因為她本身就是透明的。</p> <p> 母親、范晶和我及我們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三四年級時,我們漸漸不愿當大人的跟屁蟲了,時常上學放學都是我們兩個結(jié)伴而行。范晶雖然年齡比我小,但氣場比我大,在那個年代,我總是很在意自己的身份,盡量讓著那些“貧二代”??煞毒Р还苣切?,她人走到哪里,大嗓門就跟到哪里,簡直是器宇軒昂。有一年冬天,我們一塊去上學,因為小路上的雪都被踩實了,所以大家都在雪地上嬉笑著打滑擦。突然,范晶做了一個沖刺的動作,一下子撞在她前方一個男生的身上,兩人都摔了個嘴啃雪,那男生翻身坐起立馬就急了:“你眼瞎啊,往人身上撞?”我連忙上前把范晶拉起來催她趕緊走,誰知范晶把我的手一甩,理直氣壯的差點把唾沫星子噴人家臉上:“你憑啥罵人?撞你又不是故意的!”那男生站起來比范晶至少高出半頭,他低頭看了看,大概認出了噴他的人,竟然沒再吱聲,拍拍屁股走了。打那以后,每當我倆一起,我總喜歡跟著她身后,看著她不管不顧的大步朝前走,我心里好像也有了底氣,有點狐假虎威的感覺。</p> <p class="ql-block"> 在外人看來,范晶好像就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渾身是刺兒,賊拉厲害”的女子,但我心里從來不認可這種說法,因為我對她太了解了。</p><p class="ql-block"> 記得那年春天,母親的山東老家給我們托運來了一部童車,那是我做木工的舅舅精心打造的,玲瓏的木質(zhì)車身上刷了金黃發(fā)亮的油漆,配上四個精致的小膠皮輪子,兩個座位中間的小桌板上還陰刻了一首著名的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妹妹那年剛剛兩歲左右,一見就喜歡的不得了,讓我們推著她到處跑,上去就不想下來。那天,范晶帶著她弟弟老寶到我家來玩,老寶跟我妹妹同歲,看見那小車便扒著想上,我們就把他倆都放上去,一頭一個一起出了門。我家住在北山南坡的半山腰,往南下去百多米是河套,往北上行百多米是通往溝外的那條馬路,推小車適合去馬路上玩兒,但出門得爬坡,好在我和范晶兩人一起,并沒覺著有多吃力?;貋頃r,因為一溜下坡,我覺著沒啥問題便放手讓范晶推著,自己悠閑的跟在她身后。誰知,剛拐下馬路車子便突然快速下滑,并在慣性作用下越滑越快,范晶被帶得踉踉蹌蹌,腳下一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車子就像一匹脫了韁繩的小黃羊,嘰里咕嚕又向下滑了十幾米突然朝旁邊一條兩三米深的溝坎側(cè)翻下去。我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沖到坎兒下,還好,像是有神靈保佑似的,兩個小家伙雖然嚇得不輕,卻毫發(fā)無損?;仡^再看,只見范晶屈著一條腿坐在地上,臉色煞白,嘴角抽動著,眼睛里憋著一包淚,我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地上拖拽起來的。</p> <p> 范晶、老寶與妹妹</p> <p class="ql-block"> 我們母子被趕回山東之前的那段時間,母親覺得走投無路了,她脆弱的神經(jīng)幾近崩潰。白天她像祥林嫂,到處找人申訴,找教委、找校領(lǐng)導、找革委會負責人;晚上則像個幽靈,徘徊在附近的山腳下,一支接一支的抽煙,有時一晚上一包劣質(zhì)香煙都不夠,人瘦得皮包骨頭,一米六六的個頭,體重還剩八十多斤。</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夜已過半,母親仍未回家,我心里害怕,真怕她一時想不開再出啥意外。弟妹還小,我只能去找王姨。王姨一聽也急得不行,馬上把人分成兩組分頭去找。王姨跟大姐還是三哥我記不清了,他們負責去路途較遠的朋友同事家打探,我跟范晶則去附近山腳下母親常去的地方找尋。</p><p class="ql-block"> 記得那天大約是個朔月,反正夜色漆黑,我和范晶在山腳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對著山野高一聲低一聲的喚,感覺那聲音像叫魂似的特別凄慘??粗缴嫌坝熬b綽的影子,有的像樹,有的像人。突然,范晶說她好像看到山上有一星亮光,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母親坐在那里吸煙?我們你拉我拽吃力的爬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團藍幽幽的磷火,嚇得趕緊拉緊對方的手撒腿就跑,真就連魂都顧不得了。</p> <p class="ql-block"> 如今,范大爺、我父親都已作古,他們走時都是九十多歲高齡。我母親也在她八十四歲那年隨風而去。我親愛的王姨今年九十八歲,馬上就到期頤之年,依然精神矍鑠,身體康健,滿面慈祥。這不能不說是上帝對她老人家一生向善崇德,溫厚如怡的最高獎賞,也是上天賜予我們這些晚輩最大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如果有來生,還會不會遇到他們。</p> <p> 范大爺夫婦及他們的八個孩子</p> <p> 母親、我先生及我們姊妹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