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號樓往事

蘇老版

圖文/孫以煜（2017.9.1日記） 密山行，小敏是向?qū)А?lt;/p>小敏是三姑兒子海波的表妹，她從哈爾濱就接上了我們。到密山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們到 “475廠舊址”回游。 “475”，在密山與連珠山中間，是我父母所在兵工廠的代號。1969年珍寶島中蘇領土事端，上方一道命令，這座蘇聯(lián)幫建的兵工廠，向內(nèi)地軍工企業(yè)疏散，從此，元氣盡失，再沒有恢復過來。但正因為此，蘇聯(lián)專家在時給職工蓋的刨花板簡易平房還在；給技術、管理人員蓋的三層小樓還在。所謂刨花板平房，因夾墻中間，全都填充了鋸末和刨花板，冬日防寒而得名。簡易，卻冬暖夏涼。我五歲以前的童年生活，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我的出生地雜草叢生，幾近坍塌 轉(zhuǎn)瞬四十八年。故地重游，刨花板平房已完全荒落。草木藤蔓通體爬滿，幾近坍塌。從院子變成菜園的情形看，雖無人居，卻還有主。我極力地在腦中搜索關于刨花板平房的記憶，星星點點，卻恍若昨天。 我的出生地雜草叢生，幾近坍塌 1957年，我和孿生弟弟以烜出生還不到一年，爺爺奶奶帶著三個姑姑不堪家庭出身的困擾，從山東蓬萊老家到密山投奔我父母，就住在這里。按說，一個人兩歲前的記憶幾乎為零?？善婀值氖牵瑺敔斈棠處е齻€姑姑來的情景，我竟然能描述出來——”那是個大雪紛紛飛舞的早晨，結(jié)滿冰凌花的窗子上，我看到，有一個老人的面孔，扒著玻璃往家里看。隨后就是，呼啦啦一大家子人。每次說起，母親都很疑惑，說：你那時還沒滿1歲啊！你莫不是看見鬼了吧？不過，說到見鬼，母親也說過類似的一件事，她說，我一歲多的時候，恰好也冬天，她正背對窗戶抱著我，我突然指著結(jié)冰的窗戶說：“媽你看，，窗戶上有個個老頭！”。母親回頭看，卻什么也沒有。嚇得她抱著我就竄到了鄰居老藍家……母親的說法和我是吻合的。不管哪個記憶屬實。爺爺奶奶帶著三個姑姑來密山，就是這個時候。爺爺是1960年在刨花板平房E去世的。我還能記得爺走前，躺在刨花板平房里間火炕把頭，戴著東北兵工廠職工發(fā)的那種帶耳朵帽沿的帽子，帽耳朵下的繩兒，在下巴底下系著。這是爺爺臨終前我約略記得的的樣子。記得爺爺臨走前突然說，想吃餃子，奶奶趕緊包，餃子煮好后端給爺爺，爺爺已經(jīng)斷氣了。想來，那時我才3歲，還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爺爺出殯前，我還騎在他身上，扯著他下巴底下的繩，“駕、駕”地趕著爺爺。誰知，來拉爺爺?shù)?，果然就是一駕馬車，爺爺入棺時穿的戲里面帝王將相穿的云頭靴，長跑馬褂。安置停當后，趕車人鞭子一揮：“駕駕”地一聲吆喝，披麻戴孝的二姑、三姑就嚎啕起來，跟著馬車把爺爺送到鳳凰山附近的荒野中。三歲的記憶里裝著這多詭秘，我自己都感到訝異。 刨花板平房少有人居，幾近坍塌。 密山，475廠俱樂部舊址 關于刨花板平房，我寫過兩篇紀事?！缎℃?zhèn)的雪》，發(fā)表于八十年代的《火花》雜志。山西人民廣播電臺文藝節(jié)目，以配樂散文播出過一個月。還有一篇散文《大白》，寫奶奶養(yǎng)的一只鵝的往事，發(fā)表于八十年代的《散文百家》。這兩篇散文，都是寫在刨花板平房生活的往事。收在了以剛的“家事影集”里。此處不再贅述。 密山，475廠俱樂部舊址密山，475廠門舊址。 刨花板平房，留下的是我萌童時代的記憶。而記憶留下最多也最深的地方，卻是離開刨花板，到7號樓以后。小時候，覺得刨花板平房與7號樓有一段距離，可此行隨小敏過去，發(fā)現(xiàn)，卻只有二、三百米。搬到7號樓是父親提拔為車間主任后。我們的出現(xiàn)，讓零零散散的鄉(xiāng)鄰，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熱情的鄰里搭訕道：“你們是搬遷走的老住戶吧？海波見狀急進前去拉起話來。鄉(xiāng)鄰說，經(jīng)常有1969年搬遷走的老兵工回游，所以我們一眼便知。便想，看來，懷念這塊凈土的不止我，我們，還有他、他們…… 只有水泥車間還能為民所用，成為奮斗水泥廠 我快步地來到7號樓下，望著二層，東戶，兩室一廚，曾經(jīng)三代十口大家子居住6年的老宅窗戶，驀地氣急，淚奔，無以自制。樓門鳳凰浮雕的墻面完好無損，那是我和孿生弟弟以烜經(jīng)常攀爬回家的路線；門楣上的窗臺，那是三弟以君站在上面撒尿，一個冷顫掉下來的地方；還有居委會主任對著我家窗戶著嗓子喊：“老孫太太！開會了——”的“馬葫蘆（陰井）”水泥臺，都在…… 我用目光迅速地把7號樓所有的窗欞橫掃一遍，腦中驀然泛起，我和孿生弟弟以烜，當年挨家挨戶給鄰里畫窗花的情景……畫窗花，是從以烜和一個同學打架開始。應該是三年級吧。一個貧下中農(nóng)子女因為指著以烜的鼻子說：“地主狗崽子”，以烜怒了，和那個同學打了起來，撕扯中，竟把一張課桌的腿兒給撞斷了。這下惹了禍。老師不批評那位出身好的同學，卻把以烜提溜到臺前，以階級報復為由，罰站一堂課。末了，讓同學通知家長，賠償。我們預感到一場皮肉之苦無法避免了。為了避開父親，以烜放學后沒敢直接回家，熬到晚上，又躲到電影院里去了。父親下班后一臉的怒氣，見以烜不在，逼我同他一道把以烜找回來。在父親面前，我即使有天大的膽也不敢撒謊。以烜被父親愣是從電影院中揪了出來，此時，夜黑如漆，凝固了一般。一出影院，父親便把我們引向一條漆黑的巷道。我跟在后面，心怦怦地直跳，如懷揣一只剛出生的小兔子，恐懼使我不敢上前，嘴里卻顫顫地不住囁嚅著：“爸爸，饒了弟弟吧!饒了弟弟吧!”可父親墻一樣的身體有一股無法逾越的穿透力?！罢f，今天干什么壞事了?”雷似的吼聲，幾乎把夜撐破。聲出腳起，以煊一個趔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我完全懵住了，想撲上去，又不敢，口中無力地喃喃著：“爸爸別打了，別……”是我的摯誠打動了夜神嗎?就在父親的腳又一次抬起的時候，一雙粗壯的手臂從暗夜中突然伸出，抱住了父親，使父親的腳抬起又落下。驚悸之余，一看，原來是鄰居許大叔，他是遵母親之托，悄悄尾隨于后的。 以烜的皮肉免遭了痛苦，可父親卻因此意識到了什么。幾天后，他突然把我們叫到一塊兒說：“今晚上，我?guī)銈z去拜個老師，今后，你們哪兒也不要亂跑，每天放學就去，跟著這位老師學畫畫?！彪S后，我和以烜跟著父親走街穿巷，來到一個很大的畫室，一位與我們同姓的畫師正帶著兩個徒弟制作《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巨幅復制品。琳瑯滿目的色彩一下便吸引了以烜和我。從此，我們在巨幅領袖人物宣傳畫的繪制中，由鉛筆打稿到上手添色。直到我們具有獨立承擔繪制能力之后，一次，師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把一幅巨幅領袖肖像的繪制人物，交給了我和以烜。當然，以烜主筆，我做助手。那是一幅為萬人軍工企業(yè)會場繪制的一幅20米長、4米寬的的馬、恩、列、斯、毛的偉人畫像，高處要靠梯子才能夠到。我不知師傅為何把這樣一幅重頭戲，交給了這樣兩個長得一樣的小男孩，但畫掛出后，引起轟動卻是真的。記得那段日子，我和烜放學，總要背上書包到那幅大畫下面仰頭觀看，每次都能聽到一堆人在那里議論，這幅畫是兩個8歲的小男孩畫的。每聽到這樣的評價，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因為這幅畫，我們一時間成了遠近知名的小畫家，除卻有單位上門邀請我們?nèi)ソo他們畫畫之外，7號樓家家窗戶的窗花，一時間，都變成了葵花向陽，太陽升起的領袖英頭像（當時的叫法）。我和烜的星期假日，挨家挨戶地被請去繪制。家家窗戶上籍此，都留下了我們的手筆。這樣的勞作，讓我們避開了資本家兼地主出身陰影的困擾，獲取了一張張迎合的笑臉。非常感謝父親的這一舉措，從此，與同齡的孩子比，內(nèi)心有了自信和優(yōu)越感。出身不好的陰影也從此淡化了很多。如今，7號樓的窗欞就在眼前，窗花不在了，可弟弟和我當年畫窗花的影子，歷歷如昨…… 7號樓家門口48年前的鳳凰浮雕還完好無損 7號樓往事，八十年代中期，我寫過一篇散文體小說《奶奶和煙》，發(fā)表在《山西文學》上。隨著7號樓中單元二層東戶的出現(xiàn)，奶奶當年抽著關東煙葉的情境，如絲絲縷縷的煙霧，又開始在腦中裊裊升騰—— 父親26歲時提拔成車間主任，才搬到7號樓的。比起刨花板平房，7號樓明顯地寬敞了，雖然只有兩室、一廚，帶走廊和獨立的衛(wèi)生間，三十多平米，但畢竟是樓房。對了，還有一部電話，那可是那個年代非常優(yōu)越的感覺。家里的境況一下子就好了很多。父親因為能力強，表現(xiàn)突出，到7號樓沒兩年，又作為大廠副廠長人選報到了部里，沒想，政審出了問題，父親在家庭出身一欄中填了個“地富”。地主還是富農(nóng)？五級部覺得有問題，派政審干部到家鄉(xiāng)調(diào)查，結(jié)果是資本家兼地主。于是父親不但沒提拔上去，還落了個隱瞞家庭歷史的罪名，給了個留黨查看處分。那些日子，爸爸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伏在案頭上寫交代材料，一寫就是半宿，臉瘦得像刀削下去一樣，兩眼總是布滿血絲。家里那部安的好好的電話，一天也突然被闖進來的幾個人拆了個零零碎碎。聽到鄰居的小朋友告訴我說：“你爸爸現(xiàn)在不是主任了，是醫(yī)院里的采購員?！笔裁词侵魅?什么是采購員?我不清楚。不過，去菜市兒買菜我看到過爸爸好幾次，見他推著自行車，后架上綁個大菜筐，里面滿滿裝著鮮菜。臉瘦得像刀削下去一樣，兩眼像牛眼一樣，圓圓的總是布滿血絲。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奶奶抽煙的事。 7號樓家門 奶奶本是不抽煙的，可在7號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奶奶抽煙了——一天，我拉開廁所門，還沒進去，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就撲了出來，還能看到里面煙氣騰騰的，顯然，是有人剛在這里吸過煙。除了奶奶還有誰呢?我禁不住好奇，跑到屋里嚷道：“奶奶，你抽煙了!”“別瞎說，誰抽煙了?可別出去亂嚷嚷啊!” 7號樓家前門口樓道 也許是奶奶怕父母責怪，這事兒我對誰也沒講?？墒前滋旒依锔改覆辉跁r，我常能聞到廁所和廚房的煙味。后來，奶奶干脆不避諱我。讓我出去買菜時，常悄悄地多塞兩毛錢給我，低聲囑咐：“捎盒煙回來，別叫旁人看見。煙，“握手牌”，2角錢一盒。我是恪守諾言的，因為在奶奶身邊長大，凡是奶奶要我做的，我都一味照辦，但當時卻有點為奶奶這種偷偷舉動難為情，間或還摻雜點憐憫。奶奶為啥又抽起煙來了?是因為父親的遭遇么？好像還不止——是時，二姑從牡丹江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了，二姑長得漂亮，學習又好。她在學校時不僅是學校學生會主席，還是班長，可畢業(yè)的時候，卻因為出身問題，突然間成了什么“白專典型”；“修正主義苗子”。被發(fā)落到密山。又因為家庭成份高，還有那兩頂“帽子”，密山醫(yī)院不接收，在家整整拖了半年才安排二姑到了連珠山鎮(zhèn)的一個衛(wèi)生所。這時，三姑中學畢業(yè)，被密山體育運動學校錄取了。恰又趕上文革，學校停學，三姑又回到了7號樓家里。后來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到了農(nóng)村。家里只剩下小姑和我們幾個不知深淺的淘小子。奶奶心里苦悶，是可以想見的。可奶奶為啥不明著抽呢?是因為那不能為我所理解的“運動”么？這讓我想到7號樓那位粗門大嗓的居委會主任，每天上午八點鐘，總要沖著我們家大喊：“孫老太太，到點啦!”聲音里滿是專橫、不容置疑的味道，像在發(fā)布命令。這時，奶奶便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渾身一抖，之后，便恐慌地急忙整理一下衣衫，攏攏花白頭發(fā)，邁動那雙小腳顫巍巍小腳，向樓下走去。那些年，我們經(jīng)常看到黑五類被揪斗的場面，莫非奶奶......我已隱約感到，奶奶抽煙，一定和7號樓發(fā)生的這些事情相關，因為我們家的出身問題，也波及到了我們。學校的紅衛(wèi)兵、紅小兵行列把我和弟弟排除了。除了前面說到的以烜和同學打架的事之外，還有一位新分來的年輕女教師，竟因為我上課說了句話而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罵我“狗崽子”，罰站半堂課，為此，我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回去跟奶奶說，奶奶不吭聲，只是抹眼淚。還有一次，7號樓的小伙伴，當著我的面挨家數(shù)，一單元幾家貧下中農(nóng)，幾戶黑五類。數(shù)到最后，那個計算數(shù)字的小伙伴竟拍著我說，算上他家，咱7號樓共六家黑五類。他說這話時，在場的伙伴們都是自豪的，因為他們都是貧下中農(nóng)子女，而我……這就是我在《奶奶和煙》這篇童年紀事里寫到的奶奶和煙的一些記憶。當然，7號樓往事，裝著的也不全是糟心的事。也有美好的童年回憶。比如因為學畫，我和以烜從小就萌發(fā)的對藝術的執(zhí)念；比如小學四年級，我們重新分校分班后，老師李紅鷹帶領全班同學幫我糾正口吃的事情；比如，一次考試，我三門功課都得了100，老師家訪時帶著我，走到哪夸到哪，我好學生意識的確立。比如，比如……對門家的鄰居小貴子看上了三姑，想和三姑談戀愛，三姑沒同意。小貴子喜歡集郵，那時他就有一本一本的文革郵票，后來發(fā)了大財?shù)摹白鎳胶右黄t”，我都親眼看過。可惜，三姑沒看上小貴子。那時，小貴子的爹徐大叔，喜歡打魚，每到星期天就去有魚的河里下網(wǎng)，回來就是幾麻袋的，給我們家一送就是一大盆。為的也是討好三姑。可惜，三姑沒看上小貴子…… 7號樓往事。酸一股，甜一股的。當它從48年往昔的煙霧中驀然出現(xiàn)，往事如昨，恍若就在眼前…… 這就是夢牽魂繞的7號樓往事留給我的刻骨銘心記憶。如今，48年過去，站在7號樓下，望著整座樓。窗欞上的窗花已經(jīng)不在了，可腦中7號樓的往事，卻滿滿地，值勁兒往出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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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號樓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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