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學(xué)盲的姑妄言

若川

一        今年2月3號，新冠病毒爆發(fā)之初，我自己獨游京郊。下了北六環(huán)，實在無處可去，我坐在車子里寫下了《逍遙游》。對于其中這句話：“蝙蝠的翅膀尚未停歇，在其身后，一只巨大的黑天鵝已經(jīng)振翅而起。它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我們已經(jīng)無法預(yù)測”，很多人留言問，你說的黑天鵝到底是什么？其實答案就在后面，他們沒有認真琢磨這一段話：“你總是覺得，躲在家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病毒就可以放過我們，過了這個坎兒就好了。殊不知它給我們帶來的改變，遠遠數(shù)倍于病毒帶給我們的傷害。不僅僅關(guān)乎你的生命健康，還關(guān)乎你的婚姻、生育、房子車子票子，以及，你的未來。不管我們是在迷茫、感動、憤怒還是得瑟，你必須要知道，已經(jīng)沒有諾亞方舟，只有遺棄在孤島上的我們。”        是的，我的確用了“遺棄”和“孤島”兩個詞。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播放的是《入殮師》的主題曲“Memory”，那是久石讓作的曲。久石讓是亞洲絕無僅有的New-Age配樂大師，不管是《菊次郎的夏天》還是《千與千尋》，離開他的音樂都不可能有后來的成功。而在《入殮師》里，他的音樂出神入化。說實話，能拍出《入殮師》，日本電影已一騎絕塵。這部電影講的是大提琴手小林的故事。大提琴是樂隊的樂器王子，在沒有指揮的情況下，他就是指揮。剛剛舉全家之力買了新大提琴的小林，興沖沖地參加了樂隊的演出。演出結(jié)束，他們被告知，因為經(jīng)濟不景氣而導(dǎo)致企業(yè)破產(chǎn)，樂隊解散了！那一刻，小林僵住了，他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也差不多，他走到了絕望的邊緣。所以，方說：時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二        1990年，旅行者1號探測器即將飛出太陽系的時候，在距離地球60億公里的地方，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命令它回頭再看一眼，拍攝了60張照片，其中一張上正好包括了地球，它只是一個綠豆大小的亮點。天體物理學(xué)家、著名科學(xué)作家卡爾·薩根就此說了這段著名的話：在這個小點上，每個你愛的人、每個你認識的人、每個你曾經(jīng)聽過的人，以及每個曾經(jīng)存在的人，都在那里過完一生。其實這個道理，在《莊子·則陽》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當人的想象力在無遠弗屆的宇宙中遨游時，是可以看到“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的。格隆在陜西的一次演講時，曾經(jīng)動情地對此評論道：“我們是如此的不起眼——在這浩瀚之中，我們不會從任何地方得到提示去拯救我們自身。事實上，在歷史的通道上，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隨機的。如果你生在12世紀蒙古人的通道上，女人不是被奸殺就是被賣成奴隸，男人活過25歲的幾率小于10%：如果你生在20世紀初中葉的德國，而你又碰巧是個猶太人，那么，你壽終正寢的幾率不會超過30%：即使你在沙俄時代輝煌騰達，建功立業(yè)，在1917之后，你能活下來的幾率不會比剛才說的猶太人更高：如果幸虧你站在沙俄的對立面享受了成功的果實，在接下來的無數(shù)政治清洗中，你能保個全尸的幾率也不會過半……”《莎拉的鑰匙》里曾講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1942年，德國占領(lǐng)下的法國巴黎到處抓捕當?shù)氐莫q太人。年僅十歲的猶太少女薩拉，在軍隊搜捕來臨之際，將自己年幼的弟弟悄悄鎖在家中他們平時玩捉迷藏的密柜里保護起來，并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衣柜的鑰匙。誰知她剛剛出門，就被抓住送進了集中營囚禁了。很多天后，當她想方設(shè)法拼命逃出集中營回到舊居時，她的弟弟已經(jīng)成為一堆骸骨。        命懸一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1977年，國務(wù)院副總理鄧小平主持科教文衛(wèi)工作，他的當務(wù)之急就是恢復(fù)高考。在一次討論會上，教育家溫元凱建議“自愿報考，領(lǐng)導(dǎo)批準，嚴格考試，擇優(yōu)錄取”。小平說，領(lǐng)導(dǎo)批準這一條就免了吧！后來教育部起草的相關(guān)文件，還把政審作為最重要的條件，這是他最不滿意的地方，當著教育部長的面，嚴厲地批評道：“繁瑣！繁瑣！繁瑣！”然后，大筆一揮，把政審條件給全部抹掉，重新寫道：第一，為革命而學(xué)習(xí)。第二，遵守紀律，熱愛勞動。        政治審查，復(fù)雜到可以殺人，簡單到可以救命。        鄧公這“大筆一揮”，讓成千上萬出身于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反革命、右派、壞分子、以及其他“政治成分”不好的人和受他們牽連的人走進了大學(xué)，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他們就相當于當時的猶太人我和我的姐姐弟弟，都身在其中。鄧小平，在國家的生死存亡之際，把可以決定一個人命運和生命的鑰匙，交給了他所鐘愛的人民。                                    三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憂慮，但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讓我們坐臥不安。也從未有一個時代，像現(xiàn)在這樣讓我們躊躇滿志，渴望享受登頂世界之巔的狂歡。乍看起來，經(jīng)濟的波動，社會的變遷，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好像離我們很遠。其實很近很近，幾乎在毫厘之間。一個時代的轉(zhuǎn)身或者停頓，在歷史書上可能占不了一行，但對于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而言，豈不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在由信息技術(shù)支撐的瞬息萬變的大時代里，我們怎么安放小小的自己，是一個很難的抉擇。畢竟，對于我們而言，原本就沒有多少試錯的機會，更遑論試錯的高昂成本了。在《入殮師》里，心有不甘、一身絕技的小林，最后不得不當了一名入殮師，專門給死人穿衣打扮。“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那英曾經(jīng)深情地唱到。但想到她曾經(jīng)的遭際，我們也只能唏噓地感嘆“誰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了。其實，在一百年多年前，林則徐就提出了睜眼看世界。可是，他看見了什么呢？在臺灣學(xué)者蘇精所作的《林則徐看見的世界》里，與那些“英國人吃的是牛羊肉磨成的粉，食之不化，離開中國的茶葉、大黃就會大便不通而死；英國人膝蓋不能打彎，所以拜見中國萬歲不能下跪”的官僚相比，林則徐也不過認為他們的武器比我們厲害，人比我們能打仗而已。但他的這些認識，不管有多么難能可貴，能影響皇帝“天朝無比強大、絕對世界中心”的認識嗎？所以他的睜眼與否，放在大歷史大時代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事到如今，是不是所有人都比林則徐看得更遠，我覺得也是一個問號。比如，我們所津津樂道的世界第二，有那么重要嗎？它也僅僅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拋開人均GDP談排序，對于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多大意義。中國人均GDP世界排名不過在第71位，中上等而已。其實這個道理，用中國各省的糧食產(chǎn)量來比對最恰當了。中國第一產(chǎn)糧大省黑龍江，去年的糧食總產(chǎn)量7500萬噸，而排名第二的河南省達到6700萬噸。但人均糧食產(chǎn)量，河南只相當于黑龍江的三分之一、排第五位的吉林和第八位的內(nèi)蒙的二分之一。其中的道理就是，這7500萬噸被一億九百多萬人口每年消耗120公斤，它還剩多少？與GDP同步，中國的財富總量也是世界第二，在全球僅次于美國。人均財富將近5萬美元，以人民幣計算則超過了30萬元人民幣?？雌饋?，這的確不是個小數(shù)。但如果睜眼看看世界，的確激動不起來。去年全球財富總量已經(jīng)超過360萬億美元，按照75.9億人口計算，我們的人均財富仍低于全球人均水平。而美國的人均財富超過32萬美元，是我們的7倍多。按說今年中國將消除全部貧困人口，但我們的貧困線很低，每年人均2300元，離聯(lián)合國的赤貧線，還有很遠的距離。如果按美國的貧困線劃分，我們還有10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既如此，我們還有多少自負的底氣？                                     四        曾經(jīng)使我們站上世界第二的，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智慧，畢竟對于一個超過十億人口的大國，沒有先例可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深水區(qū)，摸不著石頭了。不假舟楫，何以絕江河？但是，如何撐好船，卻是一門大學(xué)問。顏淵曾經(jīng)問孔子：“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xué)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論語里，多是講的治國之道?？鬃悠鋵嵳f的也算直白。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學(xué)會駕船，這是因為他們忘記水能淹人。至于善于潛水的人不曾見過船就能熟練駕駛，是因為他們眼里，深淵就像是陸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猶如車子倒退一樣，這些都不能擾亂他們的內(nèi)心，他們到哪里不從容自得呢？然而，更悲催的情形是，可以負載我們的舟船，已不得見。這是莊子曾經(jīng)警示過我們的：“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我們昏昧于蠅頭小利而沾沾自喜，那強壯有力的人已經(jīng)把我們的舟船和土地背走。在找到他之前，或者在打敗他之前，如何處置我們的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問題?。?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