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 </p><p><br></p><p> 稱他哥兒們,我與他既不是兄弟,也沒有特別親密的關(guān)系,也不知他姓啥名誰。問他呢,他也不說,或者他嘰里呱啦說一通,蓬亂的胡子在黃瘦而蒼老的臉上不停地抖動?!耙痪湟膊欢窠?jīng)??!”不少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么說。</p><p> 我認(rèn)識他十有五年矣,當(dāng)初他住在一號天橋的橋墩下。水泥路面是床,磚頭當(dāng)枕,破爛被褥一鉆,睡進(jìn)橋洞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悠閑自在的日子。我經(jīng)常從天橋經(jīng)過,后來和他漸漸熟識起來,有時上街買早點(diǎn)或散步,我老遠(yuǎn)就看見他瘦而矮小的身影。他夏天總穿件臟兮兮的灰黑色短袖褂,冬天在上面套件破舊的牛屎色睡棉襖。清潔工大媽欣賞他尚有勞動力,雇他掃馬路,他不推辭干得還很賣力。得到一塊饃半碗湯的報(bào)酬,他也不計(jì)較。地面上經(jīng)常有別人不小心扔掉的塑料袋、紙片、飲料瓶等,他撿起來放進(jìn)垃圾桶。我和一些所謂的哥兒們都做不到或不愿做。有時,他沉默地坐在天橋臺階上,茫然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長途車站,面無表情地看著汽車慢慢駛向遠(yuǎn)方……有時,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身邊匆匆走過的每位過客,怔怔地望著別人走近,遠(yuǎn)去……</p><p> 我給他油條,包子,他不推讓,嘿嘿地憨笑,胡子歡快地抖動。吃完后,一抹嘴,咕唧幾句叫人不懂。時間久了,我聽見話中有生硬的“謝謝”二字,口音不像我們當(dāng)?shù)厝颂鸬昧髅邸N覀z就像多年的哥兒們,他甚至比我的哥兒們還任真自得,毫不做作。我想起老舍《茶館》中的話:“哥兒們,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話好說。”他真是我在街面上的哥兒們呢!只不過我們很少通話。推三輪車的大媽也說:“這個流浪人挺可憐的,人家都猜他可能是誤乘長途車來的,沒家沒道,跟他說話他也不搭理人。我有時會給他煎個煎餅,交警覺得他不容易,也不攆他走?!本瓦@樣,他心安理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住下去了。</p><p> 一年后的夏夜,出奇悶熱。五中李校長和我?guī)讉€同學(xué)去老車站旁吃“南方餃子”。我們邊吃邊聊,窗外的雨?duì)幗饖Z銀地砸下。末了,我多要一份,打算帶給哥兒們。校長微笑著說:“上周雨大,天橋不蔽風(fēng)雨。老康校長專為他騰間寢室。他知恩圖報(bào),每天早起打掃校園,沖洗廁所,和師生和睦相處,從沒發(fā)過‘神經(jīng)病’。經(jīng)學(xué)校研究,他每月享受后勤人員一樣的待遇……”</p><p> 我們把雨聊住了,推著車子向前走。燈光下,校門外一片祥和而潔凈。隔老遠(yuǎn),我看到哥兒們坐在樓檐下,漠然地望著濕漉漉的馬路和慢慢行走的人群。汽車慵懶地滾動著車輪,極不情愿地消失在黑夜里。</p><p> “哥兒們!”我跟他打招呼。</p><p> 他站起身走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塊舊毛巾,幫我們擦干車座子。李校長忙道謝,我遞上水餃袋子。他或許餓了,也不客氣——真正的哥兒們是不需要客套話的——蹲下去捏著吃,一口一個。吃著吃著,我看見哥兒們眼中有淚花閃動。</p><p> 哥兒們生活簡簡單單,不像“正常人”物欲極強(qiáng),占有欲極盛,他也不像我以前見過的乞丐貪婪!有一年冬天,天冷,出門要穿厚襖,戴圍脖或耳暖子。他干完學(xué)校零活,每天都去掃天橋旁馬路,風(fēng)雨無阻。一邊哈著熱氣一邊專注地掃,我買兩個耳暖子,走過去想送他一個……他回過神后,扔掉掃帚,攆上我硬塞回衣兜。對我很生氣似的嗚里哇啦亂怪一通。說罷,從自己衣兜內(nèi)拽出耳暖子,晃給我看。意思是我也有的,怎么能要哥兒們的呢?!你自己留用吧!我內(nèi)心一陣子感動:不少真正的哥兒們開玩笑似的拿走我的書籍、手機(jī)、背包等,他難道神經(jīng)真有問題?!</p><p> 與他相處久后,我覺得他很有剛氣,眼睛里不能揉沙子。一天,他干完活,照舊坐在天橋臺階上休憩,看花花綠綠的行人走近走遠(yuǎn)。一對熱戀中的小青年,皮鞋在干凈的路面上噠噠地唱著歡快的歌。女孩一甩秀發(fā),瀟灑地將礦泉水瓶扔向空中,落下,又用尖尖的紅鞋頭骨碌碌踢遠(yuǎn)……</p><p> 哥兒們受不了啦,有人竟當(dāng)面賤視他的勞動成果!快速拾起瓶子,攔出這對小青年,生氣地哇哇亂叫!男青年覺得挺沒面子的,一邊罵著一邊擼袖子。哥兒們緊握瓶子御敵,毫不退讓和畏懼。他大概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奉陪”的原則。不少圍觀者指指點(diǎn)點(diǎn),向哥兒們投來從未見過的同情而欣賞的眼光。</p><p> 我擠進(jìn)去,拉開哥兒們,對小青年說:“他挺不容易,我們更應(yīng)該敬重底層人的勞動!不是嗎?” </p><p> “算我倒霉,碰見了神經(jīng)??!”漂亮女孩挽起男友胳膊,狠瞪我們一眼,高傲地遠(yuǎn)去了……</p><p> 眾人消散后,只剩哥兒們和我站在原地。哥兒們怔怔地望我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他調(diào)皮地一撅胡子,眼球翻得全白。把我逗笑了!</p><p> 歲月倥傯,時光翩躚。搬家后,我很少走天橋那段路。肺炎期間,人人居家隔離,不得外出。我有時會想到熟悉的哥兒們,他這些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呢?解禁后,我習(xí)慣性地去老地方走走。</p><p> 我在天橋邊逗留良久,不見哥兒們。正悵然若失,見李校長在不遠(yuǎn)處揮帚。他說年前考慮到哥兒們年齡大了,無依無靠,食堂假期無火,學(xué)校聯(lián)系民政局,已“及時救助,妥善處理”。在政府部門關(guān)懷下,他今后會好起來的。</p><p> 不遠(yuǎn)處,楝樹花在陽光下盛開。空中彌漫著苦澀而粉香的氣息。我仿佛又看到了哥兒們坐在天橋樹下,翻白了眼球,聽他嘿嘿地憨笑……</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2020年5月1日一2日</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后記:五月二日中午,老同學(xué)馬東俊,馬宗云等邀請一起吃便飯。桌上憶苦思甜,談人論事,歡飲良久?;厝ズ螅嘁艨M繞腦際,寫下此文,獻(xiàn)給我尊敬的每一位勞動者,祝您們節(jié)日快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