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1968年底,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季,下鄉(xiāng)插隊第一天,在歡迎我們的禾塘上,老老少少的鄉(xiāng)親們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在大部分具有當時典型農民著裝的人群中,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老婦的打扮與眾截然不同。只見她的頭發(fā)梳得錯落有致,顯得優(yōu)雅而得體,布滿皺紋的臉龐洋溢著與人為師那特有的慈祥,特別是她那件雙排扣的列寧裝,使我馬上反應,這個女人有點不尋常。</p><p> 事后一打聽,得知這個老媽媽人稱四老母親,但她還有一個很動聽的名字,叫肖婉笛。她是從衡山的宣州河嫁到這的。她的丈夫在這個生產(chǎn)隊共有四兄弟,因其排行第四,所以人們都稱呼她為四老母親。</p><p> 四老母親沉默寡言,不怎么說話,但看得出她總想與我們知識青年說話 。 據(jù)隊上的鄉(xiāng)親們說,這個“四老母親”是個文化人,出生于衡山的大戶人家,早年曾畢業(yè)于浙江師范??茖W校,后回到家鄉(xiāng)從事小學教育,還曾當過縣城小學校長。后與一位當時國軍的青年軍官結婚,不久,那軍官去了前線,而后一直音信杳無。四老母親一生未生育,始終孤身一人,日后隨著歷次的政治運動,她的家庭出生和國民黨軍官丈夫的問題,使她在大風大浪中備受煎熬,因此而得上了輕度的精神分裂癥。</p><p> 四老倌可能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早年四老倌曾經(jīng)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裁縫。因為這個行當在那個年月屬于資本主義尾巴,四老倌只得棄裁務農。然而一直單身的四老倌此時也希望有個婆婆子在家?guī)妥约鹤鲎鲲?。?jīng)人一介紹,肖婉笛就嫁到了這個不足十戶人家,靠近鐵路,靠近鎮(zhèn)上,每天滿工分十二分只有八分錢報酬窮得叮當響的生產(chǎn)隊。人們不再叫她肖老師,也不再叫她肖婉笛,而稱呼為“四老母親”。</p><p> 而再次被人們直呼其名的年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肖婉笛因為歷史問題被揪了出來,被冠以國民黨軍官家屬,反革命特務,曾被造反派處以“屌半邊豬”的處罰。所謂“屌半邊豬”就是用繩索一頭捆著右手的大拇指,另一頭捆著右腳的大腳趾,然后拉起來屌到屋梁上。經(jīng)過幾次這樣的折磨和恐嚇,四老母親本來好得差不多的精神分裂癥又再次復發(fā)。從此她口里總是念念有詞,精神恍惚,每日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p><p> 一直到一九六八年,在四老倌的精心照料下,四老母親的病才稍有好轉,她開始知道自己梳頭發(fā),又開始穿上她最喜歡的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雙排扣列寧裝,也開始主動找人家談話。但人們一直認為這個女人是“癲子”,所以也不怎么理她。我們知識青年也更是離她遠遠的。</p><p> 當年時興三忠于四無限,我也偶爾幫隊上到各家各戶的堂屋里畫一些當時蠻時髦的宣傳畫。有一次畫到四老倌家,四老母親湊過來,輕輕的說她會西洋畫,我知道她說的西洋畫就是油畫,她還問我懂不懂畢加索,梵高和倫勃朗,知不知道素描和寫生。我一時被她的一溜美術專業(yè)名詞弄得懵逼了,真想不到在這窮山僻壤的鄉(xiāng)村里,還有如此的高手。</p><p> 畢竟長期在農村呆著,四老母親也會干農活,但總覺得她干起活來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是從井邊挑擔水回去,也覺得她是如此的別扭。</p><p> 轉眼間在農村的第一個夏天過去了一半,令人生畏的雙搶也過去了一半。繁重的體力勞動使我盼著太陽快點下山,終于盼來了隊長宣布收工的吆喝聲,在金色的夕陽鋪滿豐收稻谷的田間,突然一陣悠揚而又久違的歌聲鉆進耳朵,歌聲音符的把控是那樣的準確,歌聲節(jié)拍的掌握是那樣的到位,歌聲發(fā)音的抑揚頓挫是那樣的訓練有素。這不就是蒙古族民歌《嘎達梅林》嗎?我不由得人生心靈第一次被這歌聲所震撼。在這鄉(xiāng)間農村,有誰會唱這支歌,而且唱得這么好呢?我回頭一看,只見四老母親身披打滿補丁的碎花長衫,褲腿挽到膝蓋,肩扛畚箕,身披霞光,昂首挺胸,走在高高得田埂上引亢而高歌。頓時她小巧的身姿在我眼中變得那么的高大,她那委婉而動聽的歌聲總是揮之不去。</p><p> 如今,每當我再次聽到《嘎達梅林》時,思緒馬上就將我?guī)У侥莻€年月,那個場景,那個四老母親。盡管時間過去了半個世紀,但她慈祥老師般的笑容和她那如天籟之音一般的歌聲旋律讓我久久不能忘懷。</p><p><br></p><p>說明:封面照片并非四老母親,只是我在日后各地的拍攝活動中,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老太太不管形似還是神似,都與四老母親差不多,于是將這張照片作為本文的封面。</p><p> 補遺;此文發(fā)到插隊的隊上,馬上收到隊上后生的微信,四老母親卒于2018年,享年96歲。而四老倌早她34年去世。</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