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爸媽和太姥姥」</p><p class="ql-block"> 我怕我爺，全家人都怕他。</p><p class="ql-block"> 家里大事由我爺拍板，小事是我奶操持。 </p><p class="ql-block"> “嗯！沒有你不明白的，這不是多漲塊八毛的話，你漲價了，人不來了。再說，他們都漲，咱不漲，客這不都來了？”我爺頓了頓，“就是東北的司機過路吃飯，回去都念我個好?！?lt;/p><p class="ql-block"> 我奶盤腿坐著，信服地點頭，不時用手向后抿自己的頭發(fā)。</p> <p> 這天，我媽抱著一堆又一堆床單枕套扔在水池里泡著。我和娟兒在洗水池邊發(fā)呆，守望晾衣繩上的枕套。</p><p> 我媽像扭麻花一樣把床單扭得吱吱作響，一反手抓住兩個對角，把床單在空中猛地抖開，蕩起的水珠都被震碎，在烈日底下直接蒸發(fā)了。我在背陰處對著太陽蹲著，看崩碎的水珠奔向天空，變顏變色，我想起了書上的四個字——五彩斑斕。</p> <p> 「我在爺懷里，奶奶摟著娟」</p><p> 我和娟就在水池邊發(fā)呆，一點點熱風撲面，呼噠噠、呼噠噠～濕漉漉的床單把我罩住又甩開。我整個身子都是濕的，又一口夏風，好涼爽，渾身酥麻麻的。</p><p> 我和娟偷拿了兩只晾干的枕套，學著電視里套在頭上，一個角尖尖地朝上，跑到鏡子上，又用唾沫沾濕了雙眼。</p><p> 正午1點半，熱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對于開飯店的來說，這個點客人剛走，都在忙著收拾碗筷。我和娟跑進我爺?shù)奈葑?，窗簾無精打采地垂著，風扇吱吱咔咔地晃著，我爺雙目緊閉，平躺睡著歇晌。</p> <p class="ql-block"> “噓，我先過去試試有沒有氣”，娟光著腳湊過去，用一只手指平放在我爺鼻子下面。</p><p class="ql-block"> “壞了，沒氣了。”娟壓著嗓子說。</p><p class="ql-block"> “那怎么辦？咱哭爺爺吧?！?lt;/p><p class="ql-block"> 說著我和娟齊聲跪下，也不知是熱得中暑還是跪下的力度太大，腦子是迷迷瞪瞪的。我搖著我爺，娟抓著我爺?shù)氖郑恢趺?，我真哭了，娟的淚也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我們先是假哭、抽噎，繼而放聲大哭，好像是對這個熱浪滾滾的盛夏的抗議，又好像是失去至親的棄兒，滿世界只剩蟬鳴和我們的哭聲。</p><p class="ql-block"> 我奶聞聲過來，樂得扶著門框順氣，又拍著手掌喊我媽，“小尹，快過來看看恁兒，在那哭他爺爺哩。”</p> <p> 廚房里洗鍋刷碗的停下來，廳里的大吊扇仿佛也靜音了，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大人塞滿了屋子。我爺從酒夢中醒來，倚著枕頭坐著，一家子七嘴八舌講來龍去脈，只聽了個大概齊。我爺大笑著，把我摟著胸前，我感受到權威的存在。</p><p> “這會定了，這會定了，孫子會哭我了，真好，真好……”</p><p> 娟撞在太姥姥的懷里，太姥姥拿著蒲扇扇走她滿頭滿身的汗。老人身上有股好聞的藥味，深深吸一口，涼涼的，我又看娟，她俏皮地眨眼，我心里明鏡似的，這場哭戲，我倆不會挨揍。</p> <p> 之后，我媽說以后不準這樣，不好。我分不清爺?shù)摹罢婧?、真好”，也不明白媽的“不好、不好”，但我也似懂非懂地點頭，照舊和娟一起玩去。</p><p> 迫暮，我和娟帶著一身粉紅的晚霞往家趕，汗水飄散在空氣里，帶著快樂的味道。廚房里鍋碗瓢盆都響，鼓風機嗚嗚得讓誰都聽不見誰的話，大廳照舊人滿桌滿。炒辣椒、炸里脊、燉排骨、煎刀魚，蝦類海貨也要上齊，最賴的桌也要拌幾道涼菜。所有的味道直往客人的嘴巴里、耳朵里、眼睛里鉆，慢悠悠地滋一口散白，讓勞累了一天的身體直呼過癮！</p><p><br></p> <p> 進包間的大體是穿戴整齊甚至配身制服的，亮黑的曲腿圓桌中間擺放盆景，是迎客松和山茶花。夏天的藤椅鋪著白漁網(wǎng)三角靠巾，一切都顯得那么莊重。包間里是要排座位的，賓客各司其職，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最后是要上道魚再吃飯的。</p><p> 廳里的則沒那么講究，挽著褲腿赤腳踩在板凳上，狠巴巴地點個炸里脊，硬菜值得兩瓶二鍋頭來配，當然歪著身子非得替伙計平事是散白喝多了的。看他們吃成洶涌澎湃的樣子，不免讓人覺得這世界確實有情味。</p> <p> 星星掛上夜空，大廳橫三臥四，七扭八斜，話里都帶著酒味?！盎饦溷y花不夜天，闔家歡樂飲萊仙”，“沽酒客來風亦醉，缸罄人去杯還香”。包間里傳出萊仙、魯康的味道，和廳里的散白混在一起，猛烈的旱煙和帶濾嘴盒煙的煙氣向上升騰，被吊扇打散又呼呼地吹向八方。</p><p> 這一刻，穿襯衣的和露膀子的互不嫌棄，稱兄道弟，定好下次的酒會。趕路的大貨司機默默吃酒，還不忘罵幾句高速又長了費用。</p><p>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p><p> 我爺拿一張席子鋪在門口納涼，不知道多少瓦的燈泡把全村的飛蟲都呼喚來了，我和娟照例靠我爺坐著聽故事。</p><p><br></p> <p> 在一堆排輩的兄弟中，我爺用了“仁義禮智信”的信，他叫鄧吉信，我奶叫張鳳香。</p><p> 一路走來，行行止止，我捧著20年前的牽掛，遙向海的那邊，童時的單車何時從遠方歸返？</p><p> 豐子愷先生說的對，小時候真傻，竟盼望著長大。如今，化身一只魚，游回那個充滿愛意的九零年代。</p><p><br></p> <p class="ql-block"> 「圖片來自豐子愷漫畫」 </p><p class="ql-block"> 鄧學超 2020.3.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