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故鄉(xiāng)無數(shù)的離世者當(dāng)中，除了親生父母，令我最難忘的，無疑就是夜嫂了。雖已走了近二十年，我卻對其記憶猶新。</span></p><p class="ql-block"> （一） </p><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一個(gè)艷陽天，熱鬧的炮竹聲之后，一位披著兩把長辮、身穿紅色燈芯絨上衣的姑娘，在媒婆和伴娘的陪同下，走進(jìn)我<span style="font-size:18px;">堂兄舒孝堂家的</span>神龕前，拜了幾拜先祖，然后步入了貼著紅“囍”字的婚房，從此就成了我的堂嫂。</p><p class="ql-block"> 這姑娘名叫戴夜云。因同輩堂嫂太多，不好區(qū)分，所以根據(jù)名字和輩分，我叫她為“夜嫂”。</p><p class="ql-block"> 一個(gè)陰涼的日子，堂伯母端坐在茶堂屋里，鼓脹著一個(gè)大脖子，望著坐在對面的夜嫂，一臉愧疚地說：“夜云，你嫁來我家，他牙老兒年歲己高，身體不好，不能出工；我也身體欠佳，掙不了多少工分。以后這個(gè)家，就指望著你兩夫婦齊心協(xié)力打點(diǎn)了。我們不中用，對不起你！”</p><p class="ql-block"> 堂伯母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時(shí)而還長咳幾聲。</p><p class="ql-block"> 夜嫂<span style="font-size:18px;">恭恭敬敬地</span>望著阿公阿婆，豎起耳朵<span style="font-size:18px;">聽</span>著。阿婆話音剛落，她便虔誠地說：“爸、媽，我明白了，請您們放心。只要我沒餓死，就敢保證不會讓你們兩老挨餓！”</p><p class="ql-block"> 茶堂里沒有生火，氣溫才十來度。 可是聽到兒媳婦的回答，堂伯母感覺到身上有一股熱流涌過，心里暖乎乎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堂兄家串門，坐在一個(gè)不起眼的地方。他們<span style="font-size:18px;">正在用餐。我在不經(jīng)意間</span>發(fā)現(xiàn)，夜嫂總是把易嚼好吃的雞雜、里脊肉等往阿公阿婆碗里送，把雞排和豬肉往丈夫碗里夾，把雞腿雞爪遞給了孩子。而她自己，卻沒見吃上幾口葷菜，筷子只在素菜碗里跳動。</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 1, 1);">看著夜嫂如此的表現(xiàn)，我不禁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佩。</b></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我起床入廁，順便打開窗戶，向外望了一望。朦朧的月光下面，有個(gè)女人手里拿著鐮刀，肩上扛著扦擔(dān)，不聲不響地從我家地場下面走過，像是上山割草的樣子。我沒有留意是誰，也沒想過其為何這么早。待大伙兒擔(dān)草回到隊(duì)里畜牧場過秤的時(shí)候，我看見夜嫂頭上汗淋淋的，衣背濕透透的。這時(shí)我才知道，原來一大早出去的就是夜嫂，己經(jīng)割了兩擔(dān)草！</p><p class="ql-block"> 那時(shí)還沒有公路，物資的進(jìn)出，完全依靠肩挑和手提。堂兄忙耕作，趕集就成了夜嫂必不可少的苦差。</p><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夜嫂吃了一點(diǎn)剩飯，挑著百把斤的物品，踏上了去兩丫坪趕集的道路。</p><p class="ql-block"> 天正下著滂沱大雨，本是黃沾泥質(zhì)的羊腸小道，被來來往往的路人踩踏攪和，顯得更加泥濘和滑溜。她深一腳又淺一腳，失衡的身體隨時(shí)都有滑倒和跌落路邊陡坡的危險(xiǎn)。步行了十多里，腳肚子都要下兒了，才把它挑到了市場。吆喝了半天，好容易把東西賣掉，可時(shí)間已到了中午。她舍不得去吃中飯，立即買來一擔(dān)肥料，馬不停蹄地往回趕。疲勞和饑餓，猶如兩個(gè)頑劣的小孩，拖住了她的雙腳。她實(shí)在走不動了，就撂下?lián)樱诼放缘木G草上歇歇。想到家里還有孩子嗷嗷待哺，疲勞和困倦便迅速有了緩解。繼續(xù)挑起擔(dān)子，向著回家的路途前進(jìn)。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時(shí)天色已晚。因饑餓過度，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食欲。躺在長凳上假睡了一會，再去洗掉身上的臭汗，然后關(guān)門睡覺了。直到再次感到饑餓的時(shí)候，她才吃到了一頓飯。</p><p class="ql-block"> 可不管怎么餓，給孩子買的糖果和零食，她都絲毫不動。她要留著回家給孩子，獎(jiǎng)勵(lì)她們聽話。</p><p class="ql-block"> <b>看見夜嫂如此地霸蠻，又對孩子如此的疼愛，堂兄心存感激。暗地里跟她比拼起來。</b>每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一直忙到天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一年下來，他所掙的工分相比同等男勞力要多上許多。自留地所產(chǎn)的糧食也比旁人多出了許多。<b>自此以后，他們家庭的經(jīng)濟(jì)條件日趨好轉(zhuǎn)，繼而迅速地邁進(jìn)了富裕戶的行列。</b></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九年，我患上了眼病，去過多家醫(yī)院，均查不到病因，治了兩年時(shí)間，也不見什么好轉(zhuǎn)。醫(yī)生建議我更換工作環(huán)境，加上還想生個(gè)孩子，于是于九一年十月底就辭了職，放棄了穩(wěn)定的教師工作。</p><p class="ql-block"> 突然失去了穩(wěn)定的收入，我的家庭生活，過得緊巴巴的。有一次家里沒米了，我就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硬著頭皮，去了夜嫂家里，膽怯怯地說:“夜嫂，給我借點(diǎn)糧食好嗎？”</p><p class="ql-block"> 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高，人求人就分高低?！?lt;/p><p class="ql-block"> 曾聽說有人去某人家里借東西，某人不僅沒給借，反而還將其羞辱了一番，使其大失顏面。夜嫂不是親嫂，會不會也像某人一樣奚落我，讓我難看呢？我的心里，就像十五個(gè)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夜嫂正在看著電視，</span>聽到我的聲音，馬上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熱情地問：“要借糧？借多少？你說個(gè)數(shù)，我馬上就去給你辦?！?lt;/p><p class="ql-block"> “借一百斤算了。等收完稻谷還你?！?lt;/p><p class="ql-block"> “好的，不論你什么時(shí)候還，都沒關(guān)系。世上有誰沒遇到過困難？誰又能不缺長少短？你就用我家的籮筐挑回去，下次來我家玩的時(shí)候，順便把籮筐帶來就是。”夜嫂見我空手而來，知道我是害怕借不到糧食而挑籮筐回家丟臉，故而沒帶籮筐，就從她家拿了一擔(dān)，給我滿滿地盛了一擔(dān)谷子。一過秤，旺旺興興一百二十八斤。</p><p class="ql-block"> 真是喜出望外，夜嫂不僅沒有拒借，反而還主動大方地多借一些給我。<b style="color:rgb(1, 1, 1);">我的心里，忽然感到有一股暖流涌出，瞬間流遍了全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四）</b></p><p class="ql-block"> 我的辭職和不幸，被兒時(shí)的好友周永旭同學(xué)知道了，他也為我挺操心的。</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九年農(nóng)歷八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在天津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叫我盡快去上班。</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兒子和閨女上學(xué)也要繳納學(xué)費(fèi)了，原來還欠著夜嫂幾百元，也快到約定的歸還日期了。三者加在一起，至少需要一千五百元。</p><p class="ql-block"> 家里能賣的早已賣完了，樹上的水果又因交通不便賣不出去。我的手頭僅存一百元了。到哪里去弄這一千五百元呢？</p><p class="ql-block"> 花了幾十元，買了一些禮物，去了幾位親戚家，結(jié)果僅在同胞姐姐家借到了一百元。而打發(fā)女兒去平時(shí)自稱“有錢”的親戚家，卻是分文未得。</p><p class="ql-block"> 八月的天氣，突然間陰冷了下來。小溪里的水，仿佛結(jié)上了厚厚的冰，變得凄冷凄冷的。 我的心兒，亦如浸進(jìn)了這冰涼的溪水，覺得寒冷透了。我深深地感到，人在落難的時(shí)候，再高大的身軀也會比狗還矮；甚至連親人都會撕破偽裝，對之落井下石。人性竟是如此之冷漠；人情竟是如此之淡??！</p><p class="ql-block">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洗完澡準(zhǔn)備睡覺了。</p><p class="ql-block"> 忽然，夜嫂的二女兒推門進(jìn)來，輕輕地走到我的面前，小聲地說:“桃叔，媽叫我來告訴你，她知道你可能在為缺錢著急。你欠我家的錢可以暫時(shí)不還。如果還需要，你可以再去我媽手里拿。她說她相信你這個(gè)人，更相信你日后還得起！”</p><p class="ql-block"> “謝謝你和你媽！你們一家都是好人?！?lt;/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 1, 1);">我又一次被感動了。過了半晌，才說出了這句簡單話語。</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五）</b></p><p class="ql-block"> 盡管夜嫂托堂侄女跟我說了，也盡管我確實(shí)需要錢，可是，我本來就還欠著夜嫂家的錢，怎么好意思再去她家拿錢呢？我是臉皮子比較薄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敢向人借錢的。過了一整天，我沒有膽量去；過了兩整天，我還是不敢去。</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一大早，夜嫂來到了我的家，真誠地對我說:“桃生，我從你的步履行蹤里，看出你一定又遇上了什么困難，也知道你是一個(gè)靦腆而又蠻講信用的人。我怕你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才叫二女兒來告訴你不要拘謹(jǐn)，這世上缺長少短的，又不是你一個(gè)人?；实劾蟽憾家杌ㄞI啊！前天我特意打發(fā)二女兒叫你去我家拿，你沒去，我還以為她沒來叫你，把她搞了一頓罵呢?！薄澳氵€缺多少錢？”說完打開一個(gè)布包，從中拿出了十張一百元面額的鈔票，遞給了我。原來的欠款，讓我記著，等哪天有錢了，就合在一起慢慢還。</p><p class="ql-block"> 秋日的陽光，從窗戶射了進(jìn)來，讓我的屋室，頓時(shí)溫暖了許多。</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 1, 1);">我再一次被夜嫂感動了，鼻子一酸，眼眶一脹，淚水溢了出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六）</span></p><p class="ql-block"> 拿著夜嫂主動給借的路費(fèi)，我跨長江，過黃河，經(jīng)北京，到達(dá)了天津，見到了外邊廣闊的世界，開闊了視野，增長了見識，從而逐漸改變了命運(yùn)。我的心里，是多么地感激她啊！希望她健康長壽，等我還清了欠債，再攢一些錢，待到機(jī)緣成熟的時(shí)候，帶她去首都北京游玩一次，讓她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感受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和美好，以表示對她的感恩。</p><p class="ql-block"> 可是出乎意料，長期的省喝節(jié)食和無法按時(shí)進(jìn)食，讓夜嫂患上了嚴(yán)重的胃病。</p><p class="ql-block"> 一天，堂兄割草回來，看到夜嫂正坐在茶堂門檻上，手掌按著胸口，低垂著雙眉，耷拉著臉皮，露出了痛苦的神色。</p><p class="ql-block"> 堂兄放下鐮刀和扦擔(dān)，趕緊奔上前去，親切地問:“夜云，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guī)闳メt(yī)院好嗎？”</p><p class="ql-block"> “沒什么，就是有點(diǎn)累了，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的?！?lt;/p><p class="ql-block"> 夜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急不忙、平平靜靜地回答。她在心里明白，要是說出實(shí)情，老公必定會硬拉著她去醫(yī)院治療的，就得花很多的錢。這對于交通極為閉塞的山區(qū)農(nóng)村家庭，可是一筆承受不起的開支?。∷胪^去，把這筆錢省下來留給孩子讀書，給她們買新衣服，讓她們開開心心地度過兒童的時(shí)光。也可留著老公備用。他是一家的擎天柱，假如生了病，絕對不可無錢醫(yī)治?。?lt;/p><p class="ql-block"> 正是春耕季節(jié)，堂兄聽了她的回答，又看到她平靜下來的樣子，以為真的沒事了，就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飯，又匆匆忙忙地下地干活去了。</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在與痛苦的反復(fù)搏斗中過去了一月又一月，她也一次又一次地謝絕了老公讓她去醫(yī)院治療的好意?？墒遣∏閰s愈發(fā)嚴(yán)重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她實(shí)在堅(jiān)持不住了，就趁家人不在的時(shí)候，偷偷地去算命先生那里算個(gè)八字，看病情能否得好。算命先生看看她的面相，又問問他們夫婦的生庚，眉頭一皺，煞有介事地說：“你們二人八字相克，必須沖掉一個(gè)，方能保全家平安?！?lt;/p><p class="ql-block"> 夜嫂聽了，如遭半天霹靂，臉色一下子灰了下來。她想：“要是把老公沖掉了，留下我這條半死不活的賤命，三個(gè)孩子誰來照顧？這樣豈不是害了老公又坑了孩子？與其如此，還不如以我之死，換取老公之生。只要老公活著，他就能掙錢養(yǎng)家，就能照顧好孩子。這樣，我死了，也是挺值得的。”于是，她把老公支了出去，趁其不在，偷偷地拿出半瓶農(nóng)藥，擰開蓋子，一飲而盡，然后癱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都上學(xué)去了。等堂兄干完活兒回來，夜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堂兄飛快地?fù)渖锨叭?，一把抱起心愛的妻子，?zhǔn)備把她放入竹轎，送往醫(yī)院搶救。哪知晚了一步，<b>她半瞇著雙眼，望著丈夫，微張著嘴，很快就停止了呼吸，死在了丈夫的懷里……</b></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是二零零零年二月十七日。離她的五十大壽，還差三個(gè)月零四天！</p><p class="ql-block"> 群峰肅立，山風(fēng)悲鳴，蒼天落淚，親人們哭得撕心裂肺。 </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我在天津聽到這個(gè)消息，如聞晴天霹靂，耳朵嗡嗡作響！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愿相信這消息是真的！都說好人自有好報(bào)，可是夜嫂還沒獲獎(jiǎng)任何回報(bào)，為啥這么早就離開這個(gè)充滿溫暖的人世了呢？大家是多么地舍不得她離開啊！</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1, 1, 1);">我真想化身飛燕，立刻回到老家，瞻仰一下她的尊容，為她鞠上一躬，并且親自抬一肩靈柩，送她入土為安。</span></p><p class="ql-block"> 然而天遠(yuǎn)路遙，我因人在異鄉(xiāng)，身不由己，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沒能為她送上一程，心里是多么的遺憾??！</p><p class="ql-block"> 然而事已至此，<b>我無回生之術(shù)，沒辦法讓其復(fù)活，只得望著她墓地的方向，俯身彎腰，給她鞠了一躬，默默地為她祝福，祈禱她到天堂里去，不再遭受病痛的折磨，過得快快樂樂、幸幸福福。</b></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了年底，我回到了故鄉(xiāng)，終于去了她的墓前，作了幾個(gè)大揖，跪了一個(gè)長跪，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p><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記得著名詩人臧克家先生有首著名的詩，叫作：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jīng)死了……</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 1, 1);">夜嫂就是這樣的一種人。雖然英年早逝，卻永遠(yuǎn)活在我的心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b></p> <p><br></p><p><br></p><p><br></p><p>作者：舒至誠，原名舒桃生，中師畢業(yè)，教師出身，湖南溆浦兩丫坪鎮(zhèn)人?，F(xiàn)在溆浦縣城從事小學(xué)和初中階段家庭輔導(dǎo)培訓(xùn)工作。</p><p>電話：18692502698</p><p><br></p><p><br></p><p><br></p> <h3>夜嫂的遺像（身份證拍攝而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