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喜哥自己勉強把那一瓷盅毒酒放到嘴邊,沒有馬上喝下去。他側(cè)過臉看著窗外明媚的午后陽光,渾黃的眼里泛著晶亮的光芒,抽動了幾下鼻翼,露出了如釋重荷的淺笑!</h3><h3> 喜哥是我大舅的幺兒,比我大幾歲,和我比較要好,從我記事起就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面玩耍。</h3><h3> 從雙乳鋪奶子山過月河上岸到周家灣,走過一段比較崎嶇松軟的梯田田埂路,然后沿著一條溜滑陡峭,穿行在櫟樹林中的坡路,就到了半山垴上綠樹掩眏的喜哥家老屋。</h3><h3> 記憶中喜哥家的老屋,是那種陜南常見的長兩間帶偏廈屋的樣式,進深比較短,屋頂蓋著黑褐色、厚實的絲茅草,有些地方倔強的生長著好些綠茵茵的狗尾巴草,每當灶屋里生火做飯時,炊煙就會從房頂絲絲冒出來,一派煙霧朦朧的景致。</h3><h3> 老屋是大舅帶著結(jié)婚進門剛剛半年的大舅母,花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沒有請一個外人,自己一手開挖宅基地,蓋起來這幾間干打壘的土墻茅屋。據(jù)說,賭氣分家另過的那個夏天,倔強的大舅只穿著摞補丁的大短褲,帶著一把隨身的砍柴刀,幾乎凈身出戶,在半山腰撘起的窩棚里住了兩三年。</h3><h3> 喜哥前面有個哥,下面有兩個妹妹,一家人老少都很勤快能吃苦。小時候喜哥和我都在雙乳鋪上學(xué),他雖然比我高幾級,但是一直對我比較照顧。冬天的時候,他會提一個把木炭燒的紅彤彤的自制火盆,大部分時間都是拿給我烤,自己凍的清鼻涕直吸流。有時在火盆里烤些噴香的豆子,也不忘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給我送一大把,讓我裝在褲兜里慢慢吃。天熱的時候,他會偷偷帶我去月河里玩耍,我不會游泳嗆了好幾次水,哼哼唧唧的就瞎哭鬧,為此他沒有少挨大舅母的鞋底子。每每這時,看著喜哥被拾掇的上下逃竄的狼狽樣,我就在一旁冒著鼻泡直樂。很多時候,我一放學(xué)就會跟屁蟲一樣跟喜哥到他家,哪怕路遠一些也愿意。大舅母看到我來,就會把給喜哥留得一大碗紅薯蒸飯,分一半給我,還是白米飯多的那一半。而后隨手會給飯量大的喜哥碗里再加兩大塊蒸紅薯,苦澀的說:你大些!有時候好不容易吃一頓肉,大舅母就會讓喜哥把我?guī)Щ丶胰ジ纳苹锸?,把煉出肥油、噴香不膩的肉片往我碗里夾!每每這時沒有少挨母親數(shù)落,說我臉皮厚,大舅家糧食也不多,生活也不好過!有好幾次都過河到喜哥家把我往回找,我是極不愿意回家,喜歡跟喜哥和表姐妹們滿山野瘋跑。大舅母就會樂呵呵的笑說:不就是多添雙筷子嘛,再說外甥是舅家屋里的狗,吃了喝了順墻走!</h3><h3> 喜哥人聰明機靈,放學(xué)飯后很快就把作業(yè)做完,然后不是背著大背簍去山上放牛順帶割牛草,就是上山砍柴,干活手腳風(fēng)快利索。閑時會爬樹給我摘野果子,也會給我自制些木刀和弓箭類的玩具。最讓我佩服的是喜哥可以踩著自己做的高蹺上坡下坎,還能夠在院壩里劈叉翻筋斗,而我勉強上去卻站都站不穩(wěn)。</h3><h3> 喜哥初中沒有上完,為了后面的兩個妹妹,他就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了。那時正趕上土地承包到戶,生產(chǎn)隊的田地家什都基本上分光,家里有田有地有牲口,就是缺勞力。也就是從那以后,我去喜哥家的次數(shù)就少了,因為他們總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也沒有閑人陪我玩耍,基本上是逢年過節(jié)才去,再后來看到他時,倒是壯實好些,黝黑了許多!</h3> <h3> 農(nóng)閑時節(jié),老家成年的男人都會去販賣窯貨,換些錢糧貼補家用。正是那時節(jié),住在半山垴上從來沒有摸過自行車的喜哥,硬是下狠勁說要學(xué)會騎車。在一個蒲溪鋪逢場的早上,他跑到公路邊廝磨了兩場的陳瘸子修理鋪里,花了五十塊錢把自己看重的那輛舊加重永久牌自行車買到了手,還順便央求陳瘸子把剎車閘皮和前后軸磨損的鋼珠給換了一遍。喜哥不會騎車,就從蒲溪鋪把車推回了周家灣,差不多八九里路程,可憐的小腿桿被不停翻轉(zhuǎn)的腳踏板磕碰的皮破血流。</h3><h3> 第二天早起天剛麻麻亮,喜哥推著自行車上了農(nóng)場院壩,身后跟著一個邊走邊揉著眼屎的本家堂哥,給他充當教練。他先騎上車座,雙手死勁把住車方向盤,腳下忙不迭的蹬著半圈腳踏,堂哥在后面扶著車后座,一邊往前推一邊穩(wěn)住車盡量不倒。兄弟倆汗流浹背的折騰了一上午,堂哥終于可以放開手,讓喜哥在場院里轉(zhuǎn)圈騎。雖說是扭著水蛇腰的騎車姿勢很好笑,但是總算可以讓車不那么容易倒了。下午的時候,可以勉強獨自在場院了轉(zhuǎn)圈騎行的喜哥,就開始練習(xí)上下車,而且有意識只練從身前上下,方便以后販賣窯貨騎行。前后花了不到三天時間,雖然好幾次摔倒把嘴唇弄得腫起老高,也總算學(xué)會了騎車。</h3><h3> 幾天后,喜哥就結(jié)伴騎著車出現(xiàn)在了田禾溝里的壇罐窯廠。這條溝從蒲溪鋪往進走,一出獨龍?zhí)渡娇冢贿B幾十家窯廠散落在溝里。興許是這條溝山上不缺柴禾,黃泥巴又細膩粘軟的緣故,燒制出的農(nóng)家常用的壇壇罐罐陶器家什品質(zhì)確實不錯,漢江兩岸、南北二山方圓幾百里頗有名氣。喜哥是新騎手,又是第一次上貨,不敢撿大件也不敢弄太多,就選一些山里家家戶戶常用的瓦盆土碗、腌菜壇、尿罐夜壺等,滿滿當當?shù)拇a了半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騎著上路了。</h3><h3> 販窯貨是一個要體力的苦差事,陜南山區(qū)大多是上坡下嶺、彎曲坑洼的山石土路,住家戶又都是住的零散,一天有大半天時間都是要推著走。山里人也沒有余錢,基本上都是拿糧食換窯活,去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怕摔了,回程更是結(jié)結(jié)實實兩三百斤好幾包各種豆子和糧食,還得算好時間點趕集去賣了換成錢!起早貪黑的受了很多苦累不說,難免有時候下坡路滑,摔碎了滿車窯活,人也摔的七葷八素。</h3><h3> 喜哥曾經(jīng)也在安康火石巖溝里糟踐了一車大缸和不少壇罐窯貨,自己也滾下坡,弄得滿身傷痛,還險些要了小命!最有意思的是販窯活的這段苦日子,他還給自己掙了一個“飯桶”的渾名,說是在旬陽與安康交界的山埡飯館,一塊兩毛錢就管飽吃的摻苞谷馇子的白米飯加撈酸菜,身形精瘦的他一個人吃了七碗,把店主人和一路的同伴駭?shù)媚康煽诖?過后每每談及這些,喜哥都是一陣暢快一陣酸楚!</h3> <h3> 后來,喜哥二十歲時成了家,表嫂是河對岸嶺干子人,一個皮膚黝黑,身板結(jié)實,長著一對溜圓活泛的大眼睛女人。兩口子都比較勤快能干,分家另過后又生了一兒一女,日子雖然緊巴,也還比較安穩(wěn)。</h3><h3>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家鄉(xiāng)的壯勞力男人都愿意去山西的煤窯下井挖煤,說是錢賺得多。不愿意受罪出大力下井的,就去河北的鐵礦鑄造廠干活,也賺得比販賣窯貨多。喜哥也在一個正月,離開表嫂和兒女去了煤窯,跟家鄉(xiāng)的幾十個鄉(xiāng)親搭伴,在山西當?shù)厝顺邪拿焊G下井挖煤。為此,大舅母還經(jīng)常偷偷抹眼淚,讓表嫂勸喜哥回來,就在家門口找點活干多好,說河對門后灣李家誰誰去年到山西的窯上就沒有回來;還說下井挖煤危險,是個差不多人已經(jīng)死了,就差還沒有埋的營生!</h3><h3> 喜哥沒有聽勸,攢勁干了一年,年底黑瘦了許多的他拿回來不少鈔票,直接買下了本家堂哥山腳下平壩處的幾間大瓦屋,徹底從山垴上的老屋搬了出來。一家人老老少少衣衫齊整、吃香喝辣的過了一個暢快年。正月十五一過,喜哥安頓好一家老小,又徑直奔了山西,聽本村的鄉(xiāng)親說他換了家工價高一些的私人煤窯干活。</h3> <h3> 在家一邊種地一邊照顧一家老小的表嫂,持家是精明強干的一把好手,腦殼也不是一般的活泛。逢集時喜歡搗鼓點小買賣,平日里還憑著一張巧嘴保媒拉纖,也不少賺零花錢。遇到山里的女子想遠嫁找尋一個家事好一些的婆家,都會央求表嫂給費心張羅。慢慢的月河兩岸很多的女子,陸陸續(xù)續(xù)通過表嫂的路數(shù)嫁到了河北湖北那些錢糧富足的地方。一般情況下坐火車出去個三五天,兜里總能裝一兩千塊跑腿錢。表嫂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燙著鄉(xiāng)下人少有的波浪卷發(fā),穿著也是滿身稠飛飛的靚麗光鮮,引得鄉(xiāng)親們一茬眼羨的目光。</h3><h3> 說是那年端午節(jié)前的一個晌午,從周家灣河坎上過來了好幾個男女警察,也不管孩子哭鬧,把正在做飯的表嫂直接拷走了。等到家人趕來后,早看不到表嫂一行人的身影。大舅媽一邊安撫哭嚎的孫女,一邊讓大舅趕緊找村干部去派出所打聽到底是啥情況?</h3><h3> 喜哥輾轉(zhuǎn)接到電報趕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了。他到處托人情,縣里看守所也跑了好幾趟,連面都沒讓見。趕上嚴打特殊時期,等到喜哥再見到表嫂的時候,是在縣法院的審判法庭上。以前精神氣爽的表嫂,頭發(fā)蓬亂一臉的淚斑,眼神也是木訥發(fā)癡的模樣。那天,當聽到法庭以販賣婦女罪判處表嫂的時候,喜哥看到表嫂直接癱倒在地,自己也腦子一片空白的愣在當場。</h3><h3> 表嫂蹲了監(jiān)獄,一家人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喜哥先是請人緊趕慢趕把幾畝責(zé)任田的秧苗插上,又把錯過了好太陽快出牙的麥子晾曬熨帖。上交完公購糧,剩余的一部分裝滿了自家倉柜,還有些加工成了面粉和成品掛面??纯窗差D的差不多了,喜哥去了父母家,央求兩位老人幫忙照看一雙兒女,自己還得到山西下煤窯,說是那邊只要肯出力氣就能掙到錢,趁自己年輕再好好干幾年,以后父母親老了孩子大了,用錢的地方也多!</h3><h3> 大舅老兩口拗不過喜哥,只得答應(yīng)了,讓他放心去吧,家里不用操心,但是千叮嚀萬囑咐他在外千萬要注意安全。</h3><h3> 喜哥給父母留了些零用錢,臨走前又給兩個兒女買了換季的衣服,才在孩子不舍的啼哭聲中過了月河橋。大舅母那天一直看著喜哥上到河對岸,在毛毛雨中走遠后,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凄涼。</h3> <h3> 喜哥走后,大舅母就基本上住在了喜哥家,一邊照顧著兩個念小學(xué)的孫子,一邊還得割草打糧的伺候自家的牲口家禽,里里外外整天不停的忙活。大舅白天侍弄田地莊家,累得直哼哼說腰疼,晚上喝一盅自己釀的包谷酒,再簡單吃點飯后就回到山梁上老屋睡覺看門。</h3><h3> 秋收時節(jié),喜哥沒有回來,只從郵局匯兌了些錢,來信說讓大舅請人幫忙收莊家;說煤窯上忙得很,都在準備儲存過冬的媒,加班工價高干活掙得多!無奈大舅只得請人,忙活了半個月才把糧食曬干入了倉。</h3><h3> 老家陜南的天氣變換很快,下了幾場連陰雨后,仿佛一下就過渡到了清冷的深秋。</h3><h3> 一個沒有陽光的午后,大舅母在山梁上的老宅喂完了圈里的豬,感覺有點累,就合衣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舅母突然被自己做的噩夢驚醒,而且感覺自己心口也是一陣陣絞痛。后來聽她給我母親說,那天在夢里她真真切切聽見喜哥在黑暗里喊她,可是她急慌慌的一直看不到喜哥的身影,后來自己摸索呼應(yīng)了好久,才找到一點點微弱的光亮,剛回過頭,恍然看見喜哥滿臉血污的站在自己面前,就一個激靈的驚醒了。</h3><h3> 一連幾天,大舅母都有些神情恍惚,心里也總是慌焦毛燥的不踏實。她把自己夢里的情形說給了大舅聽,大舅靜靜地聽完后,看著她沉默了許久。</h3> <h3> 幾天后,蒲溪郵電局的李師騎車送來一封山西發(fā)過來的電報。大舅母的噩夢和擔心得到驗證,喜哥在煤窯上真的出事了。</h3><h3> 說是喜哥出事那天是上連班,只在下午交接班的時候上到地面簡單的吃了一頓飯,不想來回井上井下的折騰,就順便往腰間掛兜里揣了幾個夾了咸菜的饅頭又下井去了。私人承包的煤窯設(shè)施都簡單,當班有十幾個工友,三四個在支坑道護木拉臨時照明,其他人都分布在寬敞的掌子面不緊不慢的往架子車上裝煤。干得有些累的喜哥,先坐下歇了一會喝點水,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饅頭;然后就離開人多的掌子面到旁邊還沒有支護完的岔洞里解手。他剛剛蹲下,就聽見耳旁轟隆一聲震天炸響,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h3><h3> 過了許久,喜哥醒了,是被疼痛折磨醒的。他睜開濕乎乎的雙眼,但是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鼻腔里也彌漫著難聞的粉塵和硫磺的氣味。他感覺到自己是趴在地上,因為左胳膊一抬就摸索到碎掉了礦燈的柳條安全帽,放下胳膊手邊就是冰冷的水坑。右邊胳膊也能活動,可以摸到身側(cè)的煤塊和壓在身后的粗大護木,至少有兩根就直接壓在他的腰部和大腿上,讓他下半身動彈不得,一陣陣鉆心的疼痛就是來自于腰腿部。他試圖攢勁想推開壓在腰上的木頭,卻一點也使不上勁,努力了幾次都紋絲不動,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得不放棄。</h3><h3> 喜哥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扯開嗓門喊救命,右手也摸索著抓起煤塊胡亂敲打。折騰了不知道多久,累了,腰身疼的麻木了,就暈乎乎的睡過去了。醒過來后,口渴的實在難受,就勉強用左手掬了幾口混合著煤渣的水喝,然后又呼救一會。后來餓了,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腰間的掛兜,他記得應(yīng)該還有兩三個饅頭,就掏出來掰下一塊放進嘴里。再后來,饅頭吃完了,只能喝點水。他沒有力氣再呼救了,靜靜地閉著眼,想著自己的一對兒女,想著自己的父母親。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進入了一個混沌狀態(tài),除開隱約的水滴聲外,安靜的如同身在一個空靈的世界。</h3> <p> 喜哥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什么地方?他只感覺有一雙大手把他的肩頸抓的生疼,他虛弱的半睜開眼試圖掙扎了一下,想用手扒開那雙大手,他隱隱看到了紅彤彤的火爐……</p><p> 后來聽煤礦的人說,喜哥命真大。原來那天是隔壁煤窯偷采,放炮的時候崩塌了這邊還沒有支護完的掌子面,當場砸死了五個跑得慢的,還重傷了好幾個。他是第八天才搜救出來的,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是在火葬場快被火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口氣和動靜被救過來的。</p><p> 大舅和大表哥、還有本家的一個村干部趕到山西的時候,喜哥正異常消瘦的躺在病床上,政府有派專人伺候著。醫(yī)生說他嚴重傷及腰椎,加上受傷時間較長,腰腹以下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知覺。暴脾氣的大舅和大表哥快崩潰了,直接和處理事故的人動了手。好在同行的村干部比較明事理,才避免了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p><p> 政府進行了事故調(diào)查,處理的最終結(jié)果是造成這起事故的兩家煤窯都因為是違規(guī)無證偷采而被封井關(guān)停,兩家煤窯的老板一個跑路正在抓捕,一個已經(jīng)被公安控制。喜哥的事通過幾輪交涉,由政府出面派車將他送回了家,然后結(jié)清了工資再一次性給補償了不到二十萬元做了了斷。</p> <h3> 喜哥是冬月底回到了周家灣,不過一個禮拜,大舅母頭發(fā)就白了一多半,整天都是以淚洗面。沒有什么文化的大舅老兩口不相信自己的兒子不能站起來,先是請本鄉(xiāng)名望頗高的老中醫(yī)宗哲給抓藥,銀針配合扎了一兩個月,也沒有啥起色。農(nóng)歷正月一過,聽人說省城西安大醫(yī)院有可能治好,就包車去了西安,折騰了一兩個月后白花錢又折回來。后來又聽南山人說有治骨骼的祖?zhèn)髌?,就是藥材稀缺有些貴,為此大舅專門跑了好幾趟南山和安康的中藥房。前后花了不少冤枉錢,喜哥還是只能躺在床上,下半身癱瘓不能動彈,吃喝拉撒睡都離不開人伺候。</h3><h3> 農(nóng)歷年,我隨母親回周家灣給幾個舅家拜年的時候去了喜哥家。正月天氣冷,屋里靠近床邊燃著一盆灰紅的木炭火,門窗都關(guān)得嚴實。喜哥捂著厚厚的棉被仰面躺在床上,一根細長的輸尿管從被窩里引出,一推門直沖鼻孔的就是一股混合著尿騷和碳煙的難聞味道??粗覀冞M屋,喜哥燦燦的笑著招呼,喊叫在隔壁玩耍的兒子給我們倒水。</h3><h3> 母親坐在床頭邊的椅子上,握著喜哥瘦弱的手一邊安撫著,一邊止不住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淌。我靜靜地站在床邊,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苦澀的沖他笑了笑,給他掖了掖身下的被角。</h3><h3> 喜哥灰白的臉色始終掛著故作輕松的微笑,反倒是叮囑身體不太好的我母親要保重身體,也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找一個好工作,這樣少受些累!但是,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眼里沒有了往日的那份精明和自信,有的只是更多的無助和失落。</h3><h3> 喜哥大多時間都躺在床上,期間我星期天的時候去看過他兩次,依然是不見好轉(zhuǎn)。平日里都是大舅母在照顧他,兩個孩子有時候能夠幫個手,偶爾會搬一把圈椅,把他弄到院壩里見見陽光。</h3> <h3> 第二年九月,我離開了老家后,母親有來信說起喜哥,說他現(xiàn)在瘦了許多,不愿意吃飯,沒有辦法只能由大舅母喂飯;而且脾氣也不太好,經(jīng)常罵孩子,自己也倔強的不愿意再花錢治病。</h3><h3> 秋收后,母親給我打了長途電話,情緒有些激動,哽咽說喜哥死了,是自己喝藥死的。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堵得慌,好久都沒有緩過勁來!</h3><h3> 原來鄉(xiāng)下農(nóng)忙完了后,喜哥就給大舅老兩口說他不想活了,不要再給他花錢治了,把那點錢留著給父母親養(yǎng)老和兒女上學(xué)用!哭訴著說這樣太熬人了,自己活受罪不說還要拖累一家老??!大舅一直不言語,大舅母也只能哭哭啼啼勸他,當娘的誰又愿意看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h3><h3> 喜哥讓兒女找來了其他幾個舅舅舅母,還把我母親找過去,讓大家勸勸大舅母老兩口。大家自然不會去勸這種事,大舅母也不可能聽勸,只管紅著眼眶往經(jīng)常絕食的喜哥嘴里喂燉爛糊的肉粥,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沒有人形的喜哥沒有力氣,拗不過大舅母,只是噙著眼淚機械性的張嘴,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已經(jīng)流干了眼淚的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倒是見過些世面、什么都看得開的我四舅,最后實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說:還不如隨了他的心思!</h3><h3> 沒日沒夜照看一家老小的大舅母累倒了,直接被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大舅要兩邊照顧,看護喜哥的活就落在住在前院的四舅身上。四舅是個單身漢,平日里干些看陰陽風(fēng)水、葬墳配藥的奇巧營生,沒有啥拖累,也比較清閑。</h3> <h3> 喜哥臨走的那天晌午,我母親花了一上午時間弄了一小盆燉菜,先給住在衛(wèi)生院的大舅母送去一些,然后就提著小瓦罐過河去了喜哥家。一進門看到他墊了一個厚枕頭在后肩背,掖著薄被斜靠在床頭上。屋里除開大舅外,其他的長輩都在,連住在北山腦的小姨也回來了。</h3><h3> 我母親把燉的很爛糊的雞肉剔除骨頭,慢慢的一勺一勺的喂給喜哥吃。他胃口不錯很開心,吃了差不多一個整雞腿肉,喝下多半碗雞湯。吃好飯他說想洗把臉,我母親就打了一盆熱水,給他臉面脖頸徹底的擦洗了一遍,還找出來把好久沒有用過上刀片的剃須刀,給他刮干凈了好長的胡茬。</h3><h3> 一收拾利索,喜哥立馬精神了許多,眼睛也灼灼的有了幾分神采。而后,他把目光投向了站在床邊的我四舅。四舅沒有言語,轉(zhuǎn)身去了里屋,一會兒端出一個平日能盛一兩酒的瓷盅,遲疑片刻還是放在了床前的木柜上,然后一臉漠然的看著喜哥。</h3><h3> 喜哥望著自己的幾個長輩,在每個人的臉上大概停留了幾秒鐘,然后凄然的說父母親和兒女就拜托了,讓大家多勞些神照看!</h3> <h3> 我母親去的最晚,看著小姨和幾個舅母眼淚和悲切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拉著喜哥的手說:喜啊,不能這么想不開呀!</h3><h3> 喜哥咧著嘴說:大姑你保重,有空多過來看看我爸我媽和孩子!</h3><h3> 四舅沒有言語,上前把我母親緊緊攥著的手掰開,順勢把她讓到身后,不讓上前,我母親和小姨抱頭哭作一團。</h3><h3> 喜哥最后看著四舅輕聲說:動手吧!</h3><h3> 四舅看著盛滿渾黃液體的酒盅,遲遲沒有端起,停頓了一會還是輕輕的把瓷盅推到喜哥自己可以夠得著的地方,搖著頭說:我下不去手!然后別過臉去,臉上分明也有斑駁的淚滴。</h3><h3> 喜哥微微顫抖著伸出沒有什么血色、只剩下經(jīng)骨的手,勉強把那一瓷盅毒酒放到嘴唇邊,沒有馬上喝下去,他側(cè)過臉看著窗外明媚的午后陽光,渾黃的眼里泛著晶亮的光芒。</h3><h3> 大家不忍心看這個場面,都低著頭,耳邊只有兩個舅母、母親和小姨時高時低悲痛的抽泣聲!</h3><h3> 喜哥端著瓷盅的右手慢慢用力上傾,然后脖頸順勢往后一仰,就一口全部吞咽了下去。他緊緊地抿著嘴唇,右手輕輕地松開,任由瓷盅滾落到泥地上。</h3><h3> 喜哥上半身努力的斜靠在床頭,雙眼望著窗外的遠山和陽光,鼓凸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臉面顏色越來越凝重,顫抖瘦弱的雙手緊緊地攥著被子,滿頭細密的汗珠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滾落的汗滴,兩腮的肌肉和兩鬢的經(jīng)脈都使勁的往兩側(cè)撕扯,可以聽到牙齒清晰的咯吱廝磨磕擊聲。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直努力的睜著,雖有好些不干和不舍,但眼神是那樣的堅定、那樣的從容!</h3><h3> 喜哥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個姿勢,直到最后耷拉下腦袋斷了氣,一直沒有出聲,也沒有閉眼!</h3><h3> 那天晌午喜哥走了后,月河川下了短暫的一陣白雨,雨停后天空還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絢爛恢弘的那種。</h3><h3> </h3><h3> (完稿于2019年11月15日,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感謝原作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