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h1><h1> 老聶的名字叫聶有多。</h1><h1> 老聶于一周前去世了,當時我在國外,未能送他一程,心中未免有點遺憾。今天寫一篇文章,對故去的他和活著的我,也算是一點安慰吧。 </h1><h1> 按照醫(yī)生的說法,老聶多活了3年。大約5年前老聶被確診為晚期肝硬化,也就是肝癌。醫(yī)生當時說可能挺不過一年,所以說老聶等于是賺了三年的壽數。</h1><h1> 可是按照另外一種算法,老聶可能早死了15年。老聶年輕時身體強壯,像一頭黑公牛。我第一次見老聶時,覺得他很像一只裝紅酒的橡木桶,短、粗、硬、壯。按著他當時的體質,若無意外,老聶活到80歲,甚至90歲,應屬正常??墒抢下櫾谙⊥翉S里吸入了太多的有害氣體,又在1980年代負了工傷,斷了5根(也許是8根)肋骨,并且傷及肺和肝。雖然大難不死,卻也大大地傷了元氣。從那以后,老聶的身體就一年不如一年。橡木桶變成了啤酒罐,后來就變成了干樹枝——臉上總是白里透青,一副病態(tài)。老聶死的時候大約65歲,所以他等于是早死了15年到20年。</h1><h1> 老聶干了一輩子稀土。我進稀土廠的時候他就在那里;23年后我離開稀土廠的時候,他還在那里。他這一輩子就交代給那個稀土廠了。</h1><h1> 我同老聶挺熟悉,但不密切。印象當中,我同老聶大概也有過幾次交談,都是公事公辦。老聶很隨和,見人三分笑,不太善言辭,說一口濃重的河西老腔。</h1><h1> 我第一次跟老聶打交道肯定是為了搜集他的先進事跡。那個時候老聶幾乎年年當勞動模范,有人戲稱他是“勞模專業(yè)戶”。我那會兒在經理辦公室作文案,以我的角色,采訪勞動模范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很遺憾,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否發(fā)生過那樣的事情。</h1><h1> 老聶的勞動模范稱號可不是大風刮來的。那里面有故事,有很感人的故事。</h1><h1> 我和老聶曾經供職的稀土廠在全國同行業(yè)里是當之無愧的元老級企業(yè)。當年有個叫方毅的副總理親自布局中國稀土產業(yè)。他將我們廠確定為稀土冶煉的的骨干企業(yè)。那時候還是計劃經濟,軍令如山倒。為了完成轉產的使命,爭強好勝的干部職工們拼命的心都有??!不過那會兒我還沒進廠,老聶在稀土精礦焙燒車間當一名冶煉工。</h1><h1> 土法上馬的隧道式焙燒窯經常出現傳送帶卡殼現象,料盤被卡在長長的燃燒室里進退不得;以至于造成全線停產。按照正常的搶修程序,必須等到窯內溫度降到常溫,搶修人員才能鉆進去作業(yè)。這通常要耗時一天一夜以上。為了更有效地壓縮搶修時間,盡快生產出合格的稀土產品,有人提議在窯溫降至200℃左右時,由搶修人員身披淋過水的棉被,輪番鉆進窯內進行“閃電式作業(yè)”。工廠和車間領導研究后認為可行,于是號召工人們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闖隧道窯,為國家的稀土事業(yè)奉獻青春與生命。年輕人的感情沸點往往很低。而當年的老聶們似乎更容易沖動,更容易相信領導們的口號并將口號付諸于行動。他們是一群理想主義+集體主義者,為了國家和單位的榮譽可以犧牲個人的一切。這一點與當今的年輕人似乎有所不同……哎哎哎!跑題兒了,說老聶哪!</h1><h1> 對,還是接著說咱們的老聶。</h1><h1> 老聶被稀土廠招工以前是甘肅民勤縣一個農民的兒子。那會兒文革還沒結束,城里的知識青年都要被趕到農村去插隊勞動。而他,一個地道的農村娃能被國營企業(yè)招工,那份興奮與感激可想而知。而且,那會兒雖然沒有高考,年輕人只要肯吃苦,表現好;提干當官兒的機會還是有的。所以老聶非常積極地參與那種“閃電式搶修作業(yè)”。</h1><h1> 鉆隧道窯這件事在今天看來有些不可思議,那的確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兒!余熱尚存的耐火磚遇到冷水嗤嗤作響,更要命的是窯內還充斥著大量硫化物氣體。搶修人員披上厚厚的被冷水浸透的棉被,身穿石棉耐火服,腰上系一根長長的安全繩,躬身哈腰,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故障點進行清障工作。按規(guī)定,每個人進窯作業(yè)時間不得超過20分鐘。即便如此,那些勉強爬出來或被強行拖出來的工人仍免不了被局部燒傷或燙傷。從第二天開始,這些鉆過隧道窯的工人會發(fā)現凡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一片片脫落,奇癢難忍?!妒ソ洝飞嫌袑挭z的描述,說那里面常年燃燒著硫磺火,黃色和黑色的濃煙直達天庭。我曾多次想象鉆隧道窯差不多就相當于到煉獄里走了一遭吧!</h1><h1> 老聶不停地鉆隧道窯,表現英勇。所以他年年當勞模,成了“勞模專業(yè)戶”。</h1><h1> 順便說一句,老聶的兒女親家當年也干過鉆隧道窯的勾當。當時他幾乎昏死在隧道窯里,被別人拖出來時屁股上已被嚴重燒傷。為此還留下了一塊巨大的疤痕。說起當年的經歷,老聶的親家不停地哎喲呼喲,說那可不是人干的活。</h1><h1> 1980年代末期中國稀土界出了一件大事兒——繼內蒙古包頭地區(qū)之后,在江西、廣東、福建、四川等地又發(fā)現了大量稀土礦藏。我們稀土廠當然不會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老聶和其他幾位同事被派往江西,準備同當地企業(yè)聯合籌建選礦廠。行前老聶被封了一個副科級官職。想必老聶自然是喜不自禁。</h1><h1> 車禍就發(fā)生在即將抵達終點的山路上。老聶的傷情非常嚴重:渾身上下多處骨折,5根(一說8根)肋骨折斷,肝肺破裂,命懸一線!幸虧當時搶救及時,再加上老聶身體素質超棒,這才勉強撿回一條小命。</h1><h1> 老聶為稀土廠奉獻的太多!大致出于對他的肯定和獎賞,老聶的官職由副科級緩緩上升,到上世紀末終于進入了正處級干部序列。那段時間老聶的臉上經常堆起笑容——當然,他總是樂呵呵的。</h1><h1> 老聶退休前幾年的職務是供運處處長。彼時我恰好是銷售處副處長。一供一銷,業(yè)務上難免有些交集??墒怯幸欢龋覍下櫟挠∠髤s變得惡劣起來。</h1><h1> 有一次我和老聶陪同廠里主管經營的副老總去包頭稀土礦聯系業(yè)務。礦山公路崎嶇不平,坡陡彎急;老聶神經兮兮,不停地提醒司機注意安全:開慢點兒,再慢點兒!而他給出的理由卻是“公司領導在車上”,這個話讓人聽上去很不舒服。我當時就反諷說“公司領導是人,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是人么!”</h1><h1> 不久我又聽一業(yè)務人員說,老聶有一次陪同董事長去包頭走訪客戶,年近花甲的老聶竟然不辭辛勞,一路上舉著一張報紙為年輕的董事長遮太陽!我一向鄙視那些巴結領導、諂媚上司的人,沒想到老聶竟然也是這樣的人!當然,這不奇怪。在國營企業(yè)里,這樣的人比比皆是。</h1><h1> 后來,我離開稀土廠以后,又聽到一位曾經給稀土廠供應化工材料的老板說,聶處這個人其實很講原則的。這位老板曾經為一筆轉賬業(yè)務給老聶送禮,幾次敲門都被老聶拒之門外;當時雖然很尷尬,過后還是很敬佩老聶這個人?;だ习逭f,眼下像老聶這樣的供應處長極其罕見。</h1><h1> 許多同老聶共過事的同僚們也說,老聶這個人為人和善,一副菩薩心腸。不管在機關還是在車間,老聶從不刁難屬下。反而對那些有困難或有過錯的職工,能幫則幫,能護則護。稀土廠的職工幾乎沒人說老聶是一個惡官。</h1><h1> 我知道是我錯怪了老聶。老聶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是我量人過于嚴苛。于是在大約三年前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和另一位同事相約去看望老聶。</h1><h1> 那天老聶非常高興,臉上紅撲撲的,根本不像一個大病纏身的人。老聶的老伴兒將半根香蕉先放在微波爐里打熱,然后看著讓老聶趁熱吃下去。老聶樂呵呵地說,如果不是老伴兒的悉心照料,這條老命恐怕早就交待了!</h1><h1> 在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人里面,像老聶這樣的人大概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官至正處級,對于尋常百姓家來說也算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兒。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老聶應該滿足了。</h1><h1> 當然,老聶獲得的待遇和榮耀代價不菲。這些待遇和榮耀與他所付出的辛勞、健康、壽命、自尊……究竟應該怎樣衡量,這恐怕是一道極其復雜的方程式。對此,我們也只能無奈地說一聲:“一切都是命中注定?!?lt;/h1><h1><br></h1><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