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初冬的周末，來看老丁大娘。</h3><h3> 老丁大娘今年88歲，是我家老房子時的鄰居。</h3><h3> 老丁大娘不姓丁，是她后來嫁的男人姓丁，大人們都稱她老丁嫂子，我叫她老丁大娘。</h3><h3> 我六歲那年，家里蓋新房，新房的對門，就是老丁大娘家。那時候，老丁大娘家在當(dāng)?shù)赜行┟麣猓藗兎Q為丁家大院。</h3><h3> 丁家大院有一長排的磚瓦房，很氣派。一個挺大的院子，院子里常曬著幾大笸籮的花生瓜子。有一個挺大的園子，種著各種蔬菜、玉米和葵花子。當(dāng)時老丁大爺是村書記，幾個兒女正值青春年華，丁家，真是一幅人丁興旺的景象。</h3><h3> 做了鄰居，常走進(jìn)丁家大院，走近丁家的故事，接觸最多的是老丁大娘。</h3><h3> 老丁大娘性情有些古怪，總跟鄰居們吵架。經(jīng)常是大家圍坐在我家大門口的柳樹下聊天，老丁大娘過來，說不上幾句話就會罵人。鄰居們會陸續(xù)起身離開，邊走邊回頭數(shù)落，說你這個老丁婆子。</h3><h3> 每次這樣的時候，老丁大娘不氣不惱，頭也不抬自顧自的繼續(xù)抽她的旱煙。而我，總會坐在她身邊，默默的給她遞煙紙，捏煙絲。大家了解老丁大娘的性格，也不計較的，忙完事情又會過來坐在一起。</h3><h3> 老丁大娘總跟別人吵，但是對我特別好。東北的冬天天黑的早，爸爸媽媽下班還沒回到家的時候，老丁大娘擔(dān)心我一個人害怕，就會把我領(lǐng)到她家，給我脫下鞋子，讓坐在她家的火炕上暖和著等。如果趕上吃飯，就給我盛上一起吃。而她，會時不時的出去看看我爸媽回來了沒有。每次聽到外面罵罵咧咧的聲音，我就開始下地穿鞋子，知道爸爸媽媽回來了。那是老丁大娘在說我爸媽呢，責(zé)怪他們天這么晚了才回來，不知道孩子在家害怕嗎，大黑天的路上騎自行車，能不摔倒嗎……</h3><h3> 后來的幾年里，丁家大院接連發(fā)生不幸。先是老丁大娘的大兒子酒后去世，兒媳帶孫子離開了。轉(zhuǎn)年，還未成家的二兒子又酗酒離世。</h3><h3> 這期間我正好在外地上學(xué)，回來再見到丁大娘，除了頭發(fā)白了一些，她還是那個樣子。走到哪里端著她的旱煙盒子，沒什么表情。只是再和大家坐在一起時，沉默了許多，很少罵人了。倒是大家會說，老丁嫂子你不罵人了還不習(xí)慣呢，想罵就罵別客氣的。她就會說，人家是找吃找喝，你在這找挨罵。大家便笑起來。我知道，鄰居們是心疼老丁大娘，想讓她把心中的悲傷發(fā)泄出來。大家都是善良的人。</h3><h3> 又轉(zhuǎn)年的寒假，我回家。媽媽跟我說，前段時間老丁大爺走了，腦出血。那天，我沒有像以往一樣跑過去看看老丁大娘，越是惦念越是怕見到她，不知道這一連串的打擊下她會是什么樣子。我便開著大門站在院子，一直看著對面的丁家院子。過了一會兒，看見大娘出了房門到院子里拿劈柴。大娘看見了我，淡淡的說，小丫頭回來了。我點點頭，咬著嘴唇?jīng)]有說出話來。那個冬日，丁家大院格外冷清空蕩。</h3><h3> 過了幾個小時，老丁大娘過來喊我，說給小丫頭煮了大碴子粥，正好黏糊了，過來吃吧。我跟著老丁大娘去了她家。</h3><h3> 那天，和往常一樣，木桌放在炕上。桌上，老丁大娘給我盛了一大碗大碴子粥，一盤芥菜頭咸菜絲，一盤地瓜。大碴子粥上面有很多白豆，她知道我最喜歡吃那種豆子。大娘的跟前，還是那個燙酒的瓷缸子，里面用熱水燙著一小壺白酒，旁邊還是那個酒盅。不同的是，那個屋子變得很空很靜。</h3><h3> 我低著頭吃粥，不敢看老丁大娘，不知道該說什么。大娘先開口了，她說，你大爺也走了。那平和的語氣，像是在講別人家的故事。但是，我看見了她端酒盅的手，在顫抖。那一刻，我的眼淚止不住，唰唰的滴進(jìn)碗里。老丁大娘悠悠的說，別哭，人命在天，沒遭罪的走了，挺好。</h3><h3> 曾經(jīng)有人說老丁大娘人情淡薄，冷漠。我知道不是這樣。她冷漠的后面，是內(nèi)心的滄桑。</h3><h3> 那年暑假的一天，老丁大娘正和鄰居們在我家門口聊天，我也在。她的弟弟急匆匆過來，看見老丁大娘后說，咱娘沒了。老丁大娘愣了一下，隨即又低頭卷著紙煙，說，沒了沒了吧。她弟弟又說，你去看看吧。老丁大娘回應(yīng)，不看。老丁大娘的弟弟轉(zhuǎn)身走了，留下一臉的責(zé)怨和無奈。這時，大家便紛紛責(zé)怪起大娘來，說老人走了必須回去送行，這是天經(jīng)地義等等，說了好多。聽了一會兒，老丁大娘突然發(fā)了脾氣，起身攆大家走。</h3><h3> 待鄰居們都離開后，老丁大娘捧著旱煙盒子坐下，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我輕輕的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說，大娘，你就回去看看吧，那是你娘。“她不是我娘，她是我娘會把十九歲的我許給大我三十歲的老頭子嗎?！蹦翘?，是老丁大娘第一次跟我大聲說話，第一次跟我發(fā)了脾氣。她講起她的年輕時候，講到她娘為了家里生活好些而把她許給不喜歡的老男人，講了怎樣伺候那個男人到病逝，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講她已青春不再時嫁到丁家，講她對她娘的怨。聽了老丁大娘的話，我心里很堵，說不出的難過。但是我還是試著勸她，大娘，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你娘當(dāng)年應(yīng)該也是沒有辦法，希望家里的日子好過一些，可能只能委屈你了。現(xiàn)在她走了，多大的怨恨都該放下了，回去送送老人吧。老丁大娘聽我還是這樣講，大聲說，你個小丫頭知道什么，起身就往家走。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大聲跟老丁大娘說話，朝著她的背影喊，我知道那是你娘。老丁大娘沒有回頭，但我看見她抬起了胳膊，應(yīng)該是擦拭眼淚。</h3><h3> 后來，聽說老丁大娘到底沒有去為娘送行，只是讓孩子們送過去一些木頭，讓給老人搭靈棚做壽材。</h3><h3> 那件事后，再見到老丁大娘時，她還像以往一樣對我，眼里還多了一些笑意。我想是因為我知道了她的一些故事。</h3><h3> 后來的年月里，老丁大娘便一個人守著丁家大院。一個人喝酒抽煙，過日子。偶爾女兒回來看望她。</h3><h3> 而我每次從外省休假回來，老丁大娘都像以前一樣對我好，給我煮大碴子粥，蒸地瓜，拔胡蘿卜。再后來，帶女兒一起回來，老丁大娘又像對小時候的我一樣對我的女兒，女兒也非常親她的老丁奶奶。</h3><h3> 老房子拆遷后，老丁大娘離開了丁家大院，搬進(jìn)樓房。我依舊每年去看望她，那份鄰里情，已經(jīng)成了親情。</h3><h3> 給她買件新衣服買頂新帽子，她穿上問好看嗎，我說當(dāng)然好看，你好看了一輩子。老丁大娘害羞的笑了，像個孩子。女兒便唱起歌：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兒一樣……</h3><h3> 今天看望老丁大娘，又給她帶了散酒和煙，她說還是小丫頭親我，我說大娘你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要少喝酒少抽煙的，她便伸手打我。但是起身又上廚房，端出來剛蒸熟的地瓜給我吃。那瞬間，又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時光。只是老丁大娘已經(jīng)暮年，我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小丫頭。</h3><h3> 離開時，老丁大娘又摸著我的車不舍得松手?？粗隙〈竽锏纳碛霸诘管囩R里越退越遠(yuǎn)，我跟媽媽說，好多年來，一直想好好寫寫老丁大娘，覺得她波折滄桑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拍一部電影。媽媽說，那現(xiàn)在寫吧，等讓大娘給你好好講講她過去的事情。我說不，現(xiàn)在不想了，不想讓老丁大娘再回憶往事，從前無論誰對誰錯都不再重要，過往的滄桑且讓它過去。只希望她能夠平靜安然的過當(dāng)下日子，晚年平安順意。</h3><h3> 感謝老丁大娘，曾溫暖我的年少時光。一路相伴，讓我讀懂人生的堅強(qiáng)。</h3><h3> 祝愿，暖暖的余暉照亮老丁大娘的余生，一直一直的，暖在她身上。</h3><h3> </h3><h3> </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