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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叔叔（一）與碧云姨媽在一起的日子

Mingjing fu

<p class="ql-block">大概是1978年三月初的一個周日，一個戴眼鏡的叔叔出現(xiàn)在晶晶家，和南方用家鄉(xiāng)話聊了很久。晶晶聽不懂他們在講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走后，南方告訴女兒：他是晶晶的叔叔晨光，剛剛從閩西老區(qū)考到福建師大歷史系，要在福州讀四年大學(xué)，以后會經(jīng)常來家里做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叔叔，不就是爸爸的弟弟嗎？晶晶回廈門老家時從來沒見過這位戴眼鏡的叔叔，年幼的她對錯綜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一直是有些疑惑的。不過爸爸的這位弟弟卻讓晶晶覺得很親切，他的下巴長長的，和爸爸的下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晨光叔叔果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晶晶家。幾乎每兩個星期的周末，他都要坐汽車從倉山區(qū)的師大到鼓樓區(qū)的五四路口下車，再走十分鐘到晶晶家。晶晶在福州城的親戚不多，可以用“關(guān)系疏離”來形容，叔叔的出現(xiàn)令南方夫婦滿臉歡喜，家里的笑聲也多了。晶晶和妹妹林林都喜歡圍著他轉(zhuǎn)，把同學(xué)間的小秘密告訴他。叔叔常常笑咪咪地對兩個小姑娘說：“來，晶晶林林，給叔叔表演一個節(jié)目?！?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此話正中下懷。晶晶特別想上臺唱歌或者表演?？上焐潘嚻狡剑珠L得不漂亮，老師選小朋友上臺唱歌跳舞，從來沒有她的份，她只能悄悄做著表演夢。叔叔開口叫她表演，她就大大方方地又唱又跳，舞蹈動作都是平時在班上偷偷學(xué)的。叔叔微笑地欣賞著，似乎也很陶醉。叔叔的神情鼓勵了晶晶，于是她常常在家里對著全身鏡練習(xí)唱歌跳舞，自編自演，希望下次能向叔叔展示不同的才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南方和鳳鳴聊家常時，晶晶在一旁偷聽，大概了解了晨光叔叔的身世。確切地說，晨光是晶晶的表叔。他的母親碧蓮是晶晶的奶奶碧云的親妹妹。碧蓮從小讀的是基督教會學(xué)校，又從護(hù)士學(xué)校畢業(yè)，很有才華。四十年代父親去世后，大家族破產(chǎn)了，碧蓮很艱難地謀生。她嫁給了一位國民黨軍官，還在臺灣呆了一陣子，育有兩子 — 晨德與晨光。晨德四歲晨光兩歲時，碧蓮的丈夫得肺癆死了，碧蓮帶著兩個兒子與廈門的姐姐相依為命。窮得實在過不下去了，她一狠心，將晨光賣給一對不會生育的夫婦，收了50大洋。孩子剛剛賣掉她就后悔了，整日以淚洗面，最后又用50大洋把兒子買了回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54年碧蓮作為一名臨時的醫(yī)務(wù)人員去參加鷹廈鐵路的修建，臨行前將8歲的晨德與6歲的晨光交與姐姐碧云撫養(yǎng)了幾年，直到鐵路竣工后碧蓮才回到了廈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德晨光兩兄弟聰明絕頂，是廈門一中的尖子生。尤其晨光的文筆極好，小學(xué)四年級時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馬上就寫了一篇佳作，跳出“無邊絲雨細(xì)如愁”的小我境界，有了一份兼懷天下的寬廣。老師拍案叫絕，對晨光說：“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人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66年晨德報考了清華，晨光報考北大，高考前突然收到通知：全體學(xué)生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他們成了著名的老三屆中的第一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在下鄉(xiāng)期間筆耕不輟，不斷有好文章見諸報紙和雜志，是福建省著名的知青作家。恢復(fù)高考后，他以龍巖地區(qū)文科高考狀元的身份被福建師大歷史系錄取。晨德則在78年的第二屆高考以優(yōu)異成績被廈大化學(xué)系入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方說：“我這兩個弟弟命運(yùn)坎坷，不易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實在晨光的心里，現(xiàn)在過得最慘的是年長他十二歲的二哥南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六歲來到碧云姨媽在大中路的家時，二哥還是個十八歲的儒雅少年，身材清瘦皮膚白皙，戴著一副淺度近視眼鏡。那時碧云姨媽一家已經(jīng)搬離了鼓浪嶼，住在大中路的一座老式洋樓的第四層（也是最頂層）。套房里有三間小臥室，一家六口人住著挺擁擠的，現(xiàn)在又多了晨德晨光兩人，幾個小男孩晚上只能打地鋪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碧云姨媽和她的婆婆張開熱情的臂膀迎接了這一對小兄弟，晨光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溫暖。他最難忘的是過生日的情形。碧云姨媽給他煮了一大碗面條，面里放著雞蛋，每個孩子都分著吃。他們用筷子從湯碗里夾起長長的面條往嘴里送，阿祖一旁看著，笑咪咪地說：“Q翕Q翕（廈門話，拉翅膀的意思，意喻著孩子快點(diǎn)長大）”。家里孩子多，每年的生日宴既簡單又熱鬧。阿祖的房間有一架留聲機(jī)，喜歡音樂的大表哥買了好多張唱片，優(yōu)美的樂曲如蝴蝶在狹小的空間里飛舞，有時候又如房外天臺上空的璀璨星辰，不停地對幾個孩子們眨眼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逢過年，碧云姨媽親自在廚房里用糯米和紅糖制年糕，然后守著灶臺蒸年糕。廚房內(nèi)外飄著米香，晨德和晨光饞的不行，覺也睡不好了，半夜三更從地鋪上爬起來，跑去廚房探頭探腦，不停地問姨媽：“年糕熟了嗎？” 碧云笑咪咪地說：“別問，別問，越問越不熟?！遍}南有一個說法，年糕是有靈性的，聽得懂人話，一旦有小孩問了，這塊年糕就一定熟得很慢，甚至蒸不熟。碧云不喜歡孩子們圍在灶臺旁，用軟語將他們打發(fā)走，自己則細(xì)心地伺候著火候，蒸出幾籠香甜綿軟的年糕。從此晨光永遠(yuǎn)記住了那種期待吃年糕的焦急心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的大表哥與二表哥正在沖刺考大學(xué)，大表哥成績很差，阿祖根本不指望他能上大學(xué)，全家將希望寄托在品學(xué)兼優(yōu)的南方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祖經(jīng)常給兩個最年長的孫子開小灶。兩位哥哥在房內(nèi)把好菜先吃了，剩下的端到小廳里給其他的幾個弟妹吃（包括晨德和晨光）。南方立志獻(xiàn)身新中國的鋼鐵工業(yè)，明明能上清華，第一志愿卻報讀北京鋼鐵學(xué)院，如愿考上了。南方的大哥超常發(fā)揮，考進(jìn)了南京農(nóng)學(xué)院。全家一片歡喜。兩人上大學(xué)后不時寫家書回來。每回收到信，全家像過年似的，圍著碧云，聽她大聲將信件內(nèi)容念出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德晨光與四表哥年齡相近，經(jīng)常泡在一起玩。四表哥很活潑，也特別有主意。他串掇著與他同齡的晨德從自家的外走廊爬到與他們家緊鄰的那座老洋房的天臺去玩。這是很危險的一個游戲，稍不留神就會失足從高空落下。年齡最小的晨光不敢冒險，只是在一旁看著兩個哥哥爬上爬下。四表哥還偷偷帶著晨德兩兄弟去海里游泳。因為他們的大舅（碧云的大弟）小時候溺水而死，家中定下一個規(guī)矩：不許孩子們?nèi)ズ＠镉斡?。三個小兄弟懶理這些，偷偷跑到廈門第一碼頭玩耍，一來二去，竟然學(xué)會游泳了。有一回碰到退潮，晨德晨光被浪潮越卷越遠(yuǎn)，兩兄弟在水里抱成一團(tuán)，望著遠(yuǎn)處的鷺江島，預(yù)感到大事不妙，可能要溺死了，心里卻并不是很害怕。忽然有人從水里將兩兄弟托了起來，慢慢推向岸邊…… 他倆與在岸上焦急等候的四表哥終于匯合了，三人神色慌張地回到家中，碧云姨媽有所察覺，和藹地問他們發(fā)生什么事了。三兄弟相互對望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誰也不敢說出真相 — 這是晨光生平唯一一次對最親愛的姨媽撒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二表哥南方考上大學(xué)后，晨光就沒怎么見過他。他倆的人生軌跡大不相同，二哥在北京讀了五年本科，為了節(jié)省開支，大學(xué)期間的寒暑假基本呆在校內(nèi)不回家。畢業(yè)后他分到濟(jì)南當(dāng)了三年的大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后來調(diào)到福州。1966年晨光高中畢業(yè)后在閩西老區(qū)下鄉(xiāng)十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過晨光從母親等長輩嘴里聽說了二哥的不少事情，親戚們提起二哥時，全是一片贊揚(yáng)之聲：南方是小輩中最孝順最厚道的，功課又出類拔萃等等。特別是老婆得癌癥后，他全心全意照顧，感動了上天，才將老婆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去師大報到后，抱著對二哥的敬佩之情去二哥家做客，二哥家的慘狀刺痛了他：他們?nèi)宜目诤土硪患胰撕献∫粋€套間，共用廁所和廚房。二哥二嫂將廁所和廚房讓給了鄰居使用，夫妻兩人將陽臺用藍(lán)色的粗布遮了起來作為廚房，用痰盂方便，晚飯后將飯桌收拾好，就成了兩個女兒的書桌，家里挺擁擠的。二嫂幾年間動了兩次大手術(shù)，身體十分虛弱，動作很慢，幾乎做不了什么家務(wù)。晶晶和林林一個七歲一個五歲，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jì)，整家生活的重?fù)?dān)落在了二哥身上。二哥只是一個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瘦小的閩南漢子，每日起早貪黑，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還有繁重的設(shè)計任務(wù)。因為二嫂有潔癖，晨光來二哥家時，經(jīng)?？吹剿麖澲盟⒆诱褐试硭屑?xì)地清洗已經(jīng)掉色的木地板， 將地板洗得白白的。兩個小女兒坐在地板上不懂事地玩耍吵鬧，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二哥仍是好脾氣地說：“晶晶乖，聽爸爸的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晨光的眼里，什么倒霉的事都讓自己的二哥攤上了：毫無指望的貧窮，患絕癥在家里等死的老婆，兩個未成年的女兒，繁重的家務(wù)等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十分揪心，多次對自己的老婆柔婉說：“我二哥好可憐好可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境略好的晨光不時給兩個小侄女買一些玩具，有漂亮的積木，迷宮，點(diǎn)珠游戲等等。他還陪兩個小女孩打撲克，盡管小孩子們一直輸給他，他還是不厭其煩地陪她們玩。晨光一來，南方夫婦就煮好吃的，鳳鳴幾乎每次都做拿手的福州炒米粉。晨光飽餐一頓后就告辭走了，趕著坐車回師大。每回他走，晶晶兩姐妹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門口，晶晶可憐巴巴地對他說：“叔叔，你一定要再來?。　贝撕蟮膬尚瞧?，晶晶在家里幾乎望眼欲穿，嘴里老是嘟囔著怎么叔叔還不來，陰郁著臉，直到叔叔來了，她的臉上才放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晶晶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晨光叔叔帶了一本他的歷史課本到她家。晶晶趁著他和爸爸閑聊的時候，好奇地翻開了那本歷史書，頓時被里面精彩的故事吸引住了，如饑似渴地讀起來。晨光走的時候，晶晶死拽著他的書不肯放手，從此她迷上了歷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時晶晶的作文爛得要命，一到寫作課就咬著鉛筆頭發(fā)呆，憋了半天才寫幾段文字，老師勉強(qiáng)打了六七十分。晶晶對叔叔的文學(xué)才華欽佩得五體投地，很怕被他小瞧了，于是悄悄拿著字典翻看小說，抄好詞好句，抄了好幾本，依然無法思如泉涌妙筆生花，心里有小小的絕望。</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