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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戊戌年,一個值得中國人思考的年份。我們這代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個戊戌年,再往前的一個戊戌年里中國發(fā)生了一次載入史冊的大事,戊戌變法,也稱戊戌政變或百日維新,都是一件事。這個戊戌年距我們出生也不遙遠,短短五十幾年,我們爺爺輩經(jīng)歷過,但是于我們卻陌生的很。直到這些年才有了機會補補課,補上這一段從不知曉的歷史常識。
自古人類喜歡棲水而居,在漢江流經(jīng)的富庶的江漢平原上鑲嵌著一顆珍珠-岳口古鎮(zhèn)。說是古鎮(zhèn),并非虛妄之言,唐代詩人皮日休當年來此留下“行檣約物價,岸柳牽人裾”的詩句,后人便稱此地約價口。至宋時岳飛揮師襄漢北伐中原在此駐軍,從此以后約價口便叫成了岳家口。小時候沒人教我這些典故一直以為岳家口的名稱是因為古時岳姓人眾之故,謬也!可見歷史常識的重要。
上個戊戌年,公歷1958年,岳口小學,一座由廟宇改建的學校,操場上兩個婆婆各自牽著兩個小男孩到學校報名上學,其中一個是我一個是胡瑞云。兩個婆婆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因為她們和她們的孫子有著共同的命運:兩個孩子在很小的時候都失去了父親,兩個婆婆為兩個苦命的遭孽伢而傷心哭泣。這一年,在這座由廟宇改建的學校里胡端云和我開始了小學6年的學習生活。
這座廟堂叫武圣廟,我們上學的時候大殿已經(jīng)成了學校的大禮堂,記憶中已經(jīng)沒有供奉的神像了。但是我還記得這座飛檐翹角的大殿屋頂上有一個叫作寶頂?shù)膱A串形裝飾物,印像深刻。有一年一個高年級的同學爬上屋頂,也許想近距離接觸一下寶頂,過后不久這個同學因病而亡了。小時候聽到這件事不免有些毛骨悚然,很自然地將這位學長的死與寶頂聯(lián)系起來,陡增了對不為所知的神的敬畏。
我們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都是不信神的,何況孩子。我們這些孩子只要聽說誰家有老人吃齋念佛,這家人就成了眾人眼中不可理喻的怪物,哪里知道別人那是信仰。后來長大了懂事了,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的道理,哦!這就是為人的底線。有了這個底線,為官的才能廉潔清正不貪不腐,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經(jīng)商的才能取財有道不坑不騙,因為擔心坑蒙拐騙遭到報應;老百姓才能安份守己不偷不搶,過好自己的安份日子。宗教和法律一樣,其本質上都是社會約定的底線,如果沒有了這個底線,社會就回到了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叢林。
中國人曾經(jīng)有過信仰,信神仙信菩薩信財神。廟宇神殿,也是中華文明幾千年的結晶。雖然小時候在一座由廟宇改建的學堂里學習了6年,但是哪里曉得這學堂的前生是個什么樣子。后來知道了,在我們出生前的那個戊戌年間小小岳口鎮(zhèn)上竟然有梵宮寶殿寺院禪林古剎樓閣50余處,武圣廟只是規(guī)模并不算大的其中之一罷了。較大一些的如"青華寺",占地30余畝,古柳濃蔭巍峨壯觀清幽恬靜鳥語梵鐘,與漢陽的歸元寺沙市的章華寺齊名。但遺憾的是,這一切都隱埋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甚至少有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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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人老了,就有一種追尋歷史文化痕跡的愿望,我們從哪里來要到那里去?找尋自己的前世與今生,一個簡單樸素的道理。余秋雨先生在他的《文化苦旅》這本書中似乎找到了這種感覺,"這個庭院,不知怎么撞到我心靈深處連自己也不大知道的某個層面。這個層面好像并不是在我有生之年培植起來的,而要早得多。如果真有前世,那我一定來過這里,住過很久。我隱隱約約找到自己了。自己是什么?是一個神秘的庭院。哪一天你一不小心一腳踏入后再也不愿意出來了,覺得比你出生的房屋和現(xiàn)在的住舍還要親切,那就是你自己。"我想,這也許是一種刻在人類DNA上的東西,不管你有意或者無意,你的祖先早就把它刻在那里了,直到有一天你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它,讓你心跳興奮不已。
余秋雨先生的感覺我也曾有過,并且為此欣喜若狂心跳過。去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人到了日本京都過年,第一次出國門就選擇了這個地方皆因這幾年國內(nèi)流行的一句話"看唐宋到日本",其實我是看自己看岳口去了。京都的寺院神社很多,真的是三步一寺廟五步一神社。去到京都后的第一個要看的地方便是著名的清水寺,那天早早起身,早餐之后來到了清水寺,拾級而上來到寺院本堂跟前,眼前這座復修已經(jīng)400年的大殿已經(jīng)被歲月的風雨染成了深褐色,震撼之中讓人依稀看到時光的年輪留下的印記,也許這也是一種"時光隧道"的穿越,讓思緒飛揚,與古人對話。大殿內(nèi),佛祖安坐,香煙繚繞,眾生膜拜,靜謐神圣。
在這座日本人的大殿中,我的思緒不知不覺中一下子飛到了我小學里的那座變成了大禮堂的大殿,我想在兩個甲子前的戊戌年間武圣廟的大殿一定不會比眼前的這座大殿遜色,同樣的一尊菩薩同樣的一群香客,香客頂禮膜拜佛祖普渡眾生,不知道我的祖先們曾否也是眾多香客的其中一個?從清水寺出來,只覺心里沉甸甸的。
京都有一條河,鴨川河,遠遜漢江那么氣勢磅礴洶涌澎湃,河面不寬河水不深清澈見底風光秀麗,兩岸建滿了古色古香的吊腳樓,漫步河灘心曠神怡,不由想到岳口的堤岸,想起堤上堤下曾經(jīng)有過的兩條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的河街和堤街,還有臨河高懸于堤壩之上的吊腳樓。止不住淚眼模糊,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在我們出生之前這些美好的街景建筑就灰飛煙滅消失殆盡了??吹骄┒颊M的一塵不染的街道兩旁相擁相畏印記著歲月留痕的百年町屋時,又想起兒時記憶中的前北街和徽州巷,想起同學雄慶遂伢兩家的木房子古香古色好生羨慕,當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記憶的時候心情又沉重起來。
"行檣約物價,岸柳牽人裾。"皮日休的詩句在家鄉(xiāng)人口中世代傳誦。1000多年前的漢江應該還沒有高大的堤壩,也許如我眼前看到的鴨川河一樣。只不過當年的"約價口"一定更為繁華更加繁忙,河岸上楊柳依依商人濟濟,翹首以盼等待順流而下或者逆江而上滿載貨物的帆船,"來了!來了?。⑷巳簹g呼雀躍,未等帆船舶穩(wěn),商人們便一擁而上做起生意來,爭先恐后中有人身上的衣裾也被柳枝掛破了。詩人惜字如金,廖廖數(shù)字繁華市景躍然紙上,全不是我等庸人這般啰嗦言語。
皮日休寫詩的時候尚在唐代,距今已一千多年,時光荏苒朝代更迭,雖然歷朝歷代的帝王們都少有重商的概念,商人也處在這個社會的底層。然而,人終歸要吃飯穿衣,商品必須流通,地處"上襄陽下漢口"水陸通衢地位的岳口,自然而然成為周邊地區(qū)的貨物集散之地。至大清朝末期,岳口業(yè)已成為天沔潛及周邊地區(qū)商貿(mào)最為發(fā)達的地方,即便是太平軍義和團的動亂也沒能改變岳口自古"行商坐賈之所聚"的商貿(mào)中心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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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岳家口的得名已經(jīng)久遠,但只是世代口誦之說。岳口舊日的繁華確有據(jù)可查,據(jù)《岳口張氏族譜》記載:"明萬歷十八年(公歷1590年)商同族共建廟,而岳口街道隨興。"七里之街,因廟而起。"這位負責記錄家史的秀才也許當年尚未意識到,七里之街哪里是"因廟而起",連宗廟也應該是因商因市而起吧。至清代初年,岳口商貿(mào)日益發(fā)展,城鎮(zhèn)漸具規(guī)模。通商慧賈,人煙輻輳,瓦屋鱗次,估舶銜尾,好一幅市景圖畫。遺憾的是咱大岳口怎么就沒有像宋時畫家張擇端那樣留下一幅當年岳家口的"清明上河圖"呢?到了清乾隆時期,岳口市鎮(zhèn)已成規(guī)模,有了九街十八巷,四關六碼頭之譽。
好在有人還留下了一幅民國時期岳口的地圖,打開地圖你會發(fā)現(xiàn):岳口街巷尤如一幅打開的折扇,漢江就是撐開的扇柄,街巷就是展開的扇骨扇面,由漢江向周圍漸次幅射,扇面之上繪滿了廟宇書院、棧行商鋪、茶肆酒樓、深宅大院、樓閣亭臺、市井木屋。有人描述當時的街景:一步兩座廟,三步兩座橋,十八步不見天,步步踏金錢。十八步如何不見天?遂伢家所在的徽州巷青磚壘高墻屋檐緊相連遮天蔽日何等氣派。岳口從清朝乾隆開始到民國前期,已成漢江南北兩岸方圓一百余里最為繁華的城鎮(zhèn),難怪有著"小漢口"之稱謂。
據(jù)《岳口鎮(zhèn)志》記載,"從清順治起便市廛繁盛貿(mào)易興隆,河下估舶銜尾帆檣林立,""每遇秋成時收棉抱布,四方操奇贏而至者,趾相錯也。"商幫會館遍佈全鎮(zhèn),南腔北調(diào)都是鄉(xiāng)音,商幫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大的商幫就有10個,山陜幫、安徽幫、江浙幫、江西幫、福建幫、本土幫?各地商幫趨之若騖樓堂會館競相矗立。
資本逐利,交易興市。今天的我們怎么也想不到小小岳口鎮(zhèn)上當年竟然還有整整10家英美法德等列強開辦的洋行,也不會想到一個地處內(nèi)陸腹地的濱水小鎮(zhèn)竟也可以通江達海貨易天下。海納百川啊!我們的祖輩竟有如此的胸襟和氣概。<br></h3> <h3> 四
當年祖輩們的胸襟和氣概從我兒時同班同學李遂清(同學們妮稱遂伢)的祖父身上便可略見一斑。遂伢祖父李矩堂,岳口徽商商會頭面人物,家中生意打同昌厚招牌,生意涉及文房四寶筆墨硯、古玩字畫家具瓷器,還有一條街的房地產(chǎn)。民國十三年里注入本金1.2萬銀圓開設"同昌厚錢莊",你嚇我!遂伢祖上開銀行。遂伢談及此事只是嘆喟:"家道中落,祖父英年早逝。"至于家道如何中落祖父為何英年早逝?并未觸及緣由。但是,從民國十三年這個年份來看,卻會讓人生出一些聯(lián)想。
民國十三年,公歷1924年,尚處在北洋政府時期。雖然岳口也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改朝換代,但是尚未動及李家的根本,這個岳口的徽商頭面人物仍然看好岳口的商機和發(fā)展前景,注入一筆不菲資金開設錢莊,雄心勃勃這是做大生意的節(jié)奏?。】上Я?,時機似乎不對。他那里會看得到接下來發(fā)生的大事喲!接下來發(fā)生的大事也許就是李家家道中落當家人英年早逝的原因,而此時此地李家開錢莊的投資決定也許成為家族史上一次重大的決策失誤。
其實,一個底層的一心一意只想做好做大生意的商人哪里能夠看得到國家大事,他們只是從眼前能夠看得見的事情來作出自己的判斷與決定。民國十三年也就是李家注資開錢莊的這一年,岳口商人們出資創(chuàng)辦了"新岳電燈公司",岳口人開始了用電的時代。往前一年的民國十二年,無聲電影進入岳口,時尚??!再往前,民國十一年岳口商人們出資創(chuàng)辦了"岳漢輪船公司",岳口人再到漢口做生意走親戚坐輪船了。注意了,是"岳漢"不是"漢岳",岳口商人牛逼呀!
試想,換著是我也會做出這個投資決定的,形勢大好商機無限哪!一萬二千袁大頭,硬通貨,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岳口電燈公司當時的籌資也才一萬銀元。也就是在這幾年美孚洋行、英美煙公司、英國太古車糖公司、正大洋行、英商德士古公司、亞細亞公司紛紛來岳口設立機構,連外國人都看好岳口,李家投資錢莊有何之錯?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天朝的歷史軌跡哪里是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商人所能判斷的,即便是戴上了紅頂?shù)暮r又能如何?歷史證明,這一次李家的當家人決策錯了。兩年后的民國十五年,公歷1926年,北伐戰(zhàn)爭開始了,老蔣鍥而不舍的接連搞了六次北伐,兵戎相見生靈涂炭滿目瘡痍?。「辉7比A的岳家口哪能幸免于難?岳口的商人們哪能獨善其身?
翻開《岳口鎮(zhèn)志》歷年駐軍一覽表,感嘆不已。清朝后期的岳口,少見軍隊,治安靠的是自治,清末因為匪患才駐了幾艘炮船。民國前期十幾年里開始駐軍,一般都是千余人的團,到了1926年時岳口的駐軍陡增到師甚至軍。歷害了!小小岳口鎮(zhèn)如何供養(yǎng)這么龐大的軍隊?敲骨吸髓呀!怕是岳口的錢莊店鋪都成了軍隊的錢庫糧倉。
北伐之后,老蔣名義上統(tǒng)一了中國,但仍然兵燹頻繁戰(zhàn)事不斷,岳口商貿(mào)一蹶不振繁榮難再。及至日寇鐵蹄踏進岳口之時,岳口商界精英盡失,能跑則跑能散則散,此時的岳口業(yè)已繁華落盡、工商凋敝、街巷冷清、古跡蕩毀、廟堂殘破,到了日本人強拆河街的時候,那條夜夜笙歌的街市早已人去樓空了。日本人來了,摧枯拉朽給了岳口最后一擊,昔日的岳口永遠不在了。
戊戌歲末,本想與老友們說說閑話,也算消遣。沒想到一下筆就收不住,閑話好多,說的最多的還是魂牽夢繞的岳口。岳口,生我養(yǎng)我,不能忘卻。故土,榮辱興衰,難以釋懷。讀過木心先生的《上海賦》,那是十里洋場大上海的風光。大上海昔日的風光今日尚在且更輝煌,所以木心才能賦得起來。我的岳口,今日哪里還能賦的起來?既不能賦,又寫出來了,就當祭吧。 (戊戌年臘月初八撰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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