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br></h3><h3><br></h3><h3>一乘小轎,將碧梧送到宣家。</h3><h3><br></h3><h3>陽光晴好,十幾里的山路,被轎夫甩在吼吼的山歌中,晃悠晃悠的轎子,像她肩膀上擔(dān)過的扁擔(dān),她的心也跟著蕩呀蕩呀,蕩得雙頰泛白。</h3><h3><br></h3><h3>著藍(lán)絲綢的女人,手里正握了把瓜子,“咔咔"嗑著,瓜子皮飛濺,女人打量的目光也上下翻飛。</h3><h3><br></h3><h3>碧梧正從小轎門走出,陽光晃得她眼睛熱辣辣的,女人胸前精致的盤扣晃動著,像波濤洶涌的水面,碧梧白著臉,聲音細(xì)小:“太太好!"</h3><h3><br></h3><h3>女人點點頭,聲音里有憋不住的笑意,又被極力掩飾住,“以后要叫娘……茁壯!快過來!"</h3><h3><br></h3><h3>碧梧循著她的目光,望見高墻里的槐樹,垂下細(xì)密的白色槐花,一串串冒著淡的甜香,樹后面晃著一個小腦袋,是個四五歲的男孩,正往樹上撒尿,“螞蟻沖下來啰!"男孩興奮地喊著,樂在其中。</h3><h3><br></h3><h3>女人轉(zhuǎn)過臉:“以后他就歸你帶了,你運(yùn)氣不壞,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尿床了,咯咯咯……"女人轉(zhuǎn)身離去,風(fēng)擺楊柳般,將笑聲帶遠(yuǎn),藍(lán)綢衣服的花紋打了細(xì)細(xì)的褶皺,像泛著光的水波,碧梧的心莫名激動,娘說過,幾年后她也會穿上那樣的細(xì)綢。</h3><h3><br></h3><h3>2.</h3><h3><br></h3><h3>碧梧站在院里的甬道不知所措,只好四下打量,這個宅院并不深,只有里外二進(jìn)的院子,十幾間屋,屋子全是憨厚敦實的,甚至有些灰突突,雕欄畫柱亦有些陳舊,不張揚(yáng),不顯山露水。</h3><h3><br></h3><h3>碧梧想到以后的一生就要和這個院子聯(lián)到一起,便細(xì)細(xì)記住每個目光所及之處,許久后,見無人問津,心里滋生了許多惶恐,定下神,只好走向那個男孩,她知道,他將是她一生的依靠,是她融入這個宅門的鈕帶,是她必須抓牢的希望。</h3><h3><br></h3><h3>屋內(nèi),女人謝鳳捧著一杯茶,坐在貴妃榻外的梨木椅子上,貴妃榻上側(cè)臥了男主人宣成,是個五十幾歲瘦干的男人,“這丫頭看上去還不錯,挺機(jī)靈的,八字也好。"</h3><h3><br></h3><h3>宣成抬頭瞥一眼外面,又躺下了,“你們女中出來的人不是天天把改革掛在嘴邊嗎?怎么弄了這一出,兒子才幾歲?弄個媳婦來,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不實興這個了,以后兒子別埋怨你。"</h3><h3><br></h3><h3>“女中怎么了?還不是嫁給你個老東西?此一時彼一時,茁壯身體差,幾個相面的都這樣說了,不由得不信,以后再說以后的。"謝鳳用水眸瞪了一眼男人,男人很受用地輕哼一聲。</h3><h3><br></h3><h3>“西臨信里寫什么?不是又要錢吧?"謝鳳盯著宣成手里薄薄的一張紙,眼里是藏不住的鄙夷。</h3><h3><br></h3><h3>“他一個人在西洋不容易,總要有安身立命的東西。"</h3><h3><br></h3><h3>“咱們這點家底早晚都送給他了。"</h3><h3><br></h3><h3>“哪有那么嚴(yán)重?少不了你們母子的,現(xiàn)在時局混亂,他在外面,沒準(zhǔn)也是將來的退路呢。"</h3><h3><br></h3><h3>“不會那么嚴(yán)重吧?"謝鳳一頓,她眼里,大好的日子一把一把的,哪有丈夫嘴巴里說得嚴(yán)肅,然宣成是走南闖北之人,目光毒得很,想起這幾年生意的入不敷出,她的心不禁泛起涼意,小宅門里,日子總歸是窘迫些。</h3><h3><br></h3><h3>“這丫頭來了,讓段嫂少來幾次吧,也節(jié)省些支出……"</h3><h3><br></h3><h3>宣成沒理會,他的腦子正發(fā)愁兒子要的銀子從哪塊拆補(bǔ)出來。</h3><h3><br></h3><h3>3.</h3><h3><br></h3><h3>碧梧并沒有等到傳說中的拜堂成親,她只是跟在茁壯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認(rèn)了“爹娘"。</h3><h3><br></h3><h3>謝鳳對她很滿意,欣然接受了“娘"這個稱呼,謝鳳看上去不滿二十,碧梧這聲“娘"叫得別扭,可貧苦的生活,讓她早已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碧梧已經(jīng)十歲,和謝鳳站在一起,謝鳳是十足十的姐姐。</h3><h3><br></h3><h3>謝鳳年輕,又有著女學(xué)生的浪漫情結(jié),對于一手促成的這件略帶有一些惡作劇的事,總是存了笑點,然而,畢竟是太太,總要做出些姿態(tài),而這些姿態(tài)又做得不徹底,遺漏的細(xì)節(jié)被碧梧打撈起來,碧梧私心竊喜,覺得自己運(yùn)氣還不錯。</h3><h3><br></h3><h3>宣成卻堅決不讓她叫"爹",碧梧只好叫他老爺。這個瘦弱的男人,常年咳嗽,眼睛里卻露出尖銳的光,碧梧怕他,她聽娘說過,老爺以前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后來被他大兒子吸白粉敗了家,他大兒子后來死了,他也病了,這些事碧梧不知道真假,只知道他的不怒而威讓人害怕,只有在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碧梧才會有眼色的上前幫他捶背順氣,他的目光也會柔和一些。</h3><h3><br></h3><h3>不管怎么說,碧梧在這個小庭院慢慢扎下根來。</h3><h3><br></h3><h3>家里原來有個幫工段嫂,自從碧梧來了,段嫂的工作便減了,只負(fù)責(zé)午飯和晚飯以及漿洗衣服,每天的早飯和打掃衛(wèi)生,歸了碧梧,上午碧梧是忙碌的,下午是清閑的,可以陪著她的“丈夫"一起玩,這樣的日子對于碧梧來說是以前從來不敢想象的。</h3><h3><br></h3><h3>茁壯在兩個大槐樹上拴了根秋千,有時候碧梧也會坐上去,蕩一下,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的心就會飛起來。</h3><h3><br></h3><h3>4.</h3><h3><br></h3><h3>碧梧原本是不敢上桌吃飯的,謝鳳似乎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默許了她,但她的首要任務(wù)是把茁壯喂好。其實說穿了是謝鳳解放了她自己,否則的話,這些事都是要她親力親為的,謝鳳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這些事煩人得很。</h3><h3><br></h3><h3>茁壯因是早產(chǎn)先天不足,脾胃極差,碧梧會小心翼翼的用嘴巴一口一口吹涼飯菜,千哄萬哄的送到那個小祖宗的嘴里,一頓飯總要吃上個把小時,喂完了茁壯,她才可以匆匆忙忙打掃一些殘羹冷炙。</h3><h3><br></h3><h3>老爺吃完飯會去他的書房,而謝鳳則是捧上一杯茶坐在梨木椅子里,有時候靜靜的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有時候看著這對小兒女,仿佛看著她自己導(dǎo)演的一出戲。</h3><h3><br></h3><h3>戲是謝鳳的最愛,唱戲和捧戲子,是她黑白生活的點綴,興致一來,她便上好妝,把大槐樹下當(dāng)成舞臺,讓碧梧和茁壯給他當(dāng)觀眾,咿呀呀的起韻,驚飛樹上棲息的鳥兒,碧梧看著謝鳳神采飛揚(yáng)的臉, 充滿無限的崇拜,想到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自己的娘, 感覺人生又重新活一次。</h3><h3><br></h3><h3>“碧梧,好看不?"年輕的娘,得意地問。</h3><h3><br></h3><h3>“好看!好看!"不等碧梧回答,茁壯拍著手跳著腳的叫好,謝鳳一高興,便把碧梧捯飭成一個小青衣。</h3><h3><br></h3><h3>“娘也教你來段。"謝鳳一樂,便當(dāng)了先生,只是纖手捏了碧梧的腰肩后,僵直的觸感慢慢熄滅了她的熱情。</h3><h3><br></h3><h3>待到碧梧紅了臉,拘謹(jǐn)?shù)匕l(fā)出細(xì)若蚊蠅又走調(diào)的聲音,謝鳳便嘆口氣,想著果然就是個丫頭命啊,這資質(zhì),配了兒子,到底是委屈了兒子,兒子再不堪,但還是自己的兒子。</h3><h3><br></h3><h3>“行了,帶茁壯玩去吧!"她一揮手,索然離去,眼角的風(fēng)掃過,帶了鄙夷的冷。</h3><h3><br></h3><h3>碧梧還沒回魂,淚卻涌上眼睛。</h3><h3><br></h3><h3>5.</h3><h3><br></h3><h3>碧梧來到宣家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謝鳳不許。</h3><h3><br></h3><h3>有一天,碧梧被夢魘折磨,便試探著對謝鳳說想回家看看纏綿病榻的娘親,謝鳳正磕著瓜子,水眸含了淺笑,飽滿的嘴唇沾了瓜子的碎屑。</h3><h3><br></h3><h3>“既然你娘已經(jīng)把你賣給了我家,那你就是我家的人,你要把你的前塵都斷掉,丫頭,我可是為了你好哦,有一些過去,當(dāng)斷就要斷到底,可不能拖泥帶水??!"</h3><h3><br></h3><h3>碧梧的心一陣荒涼,她隱隱的聽出謝鳳的冷漠,冷漠中又有一種曾經(jīng)滄海的無奈。</h3><h3><br></h3><h3>碧梧圈在院子里,慢慢的熟悉了四方的天空,有風(fēng)有云,還有過路的鳥雀。</h3><h3><br></h3><h3>偶爾和段嫂出去買次菜,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覺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h3><h3><br></h3><h3>有天謝鳳心血來潮,帶碧梧出了門,據(jù)說去看她的一個女中時的同學(xué),同學(xué)遠(yuǎn)道而來,謝鳳做了東,碧梧拘謹(jǐn)?shù)刈诰虏枭岬陌鼛?,被嬌俏的女學(xué)生放肆打量著 ,女同學(xué)調(diào)笑著謝鳳,“這就是你兒媳婦?"</h3><h3><br></h3><h3>謝鳳推她一把,讓她喊阿姨 ,在珠光寶氣的女同學(xué)面前,謝鳳低了氣勢,碧梧則低到塵埃。</h3><h3><br></h3><h3>女同學(xué)嫁了高官,兩個女人盡情調(diào)戲,似乎回到了中學(xué)時光,而碧梧卻不由自主退到的她們身后,為她們續(xù)上茶水。</h3><h3><br></h3><h3>謝鳳無意看了她一眼,溫柔里藏了冰,碧梧心里一驚,一個茶杯在她手下破碎,聲音清脆。</h3><h3><br></h3><h3>此后謝鳳出門再也沒有叫過她,而是每每自己打扮的光鮮亮麗,在黃包車上揚(yáng)塵而去,她不知道,大門在身后漸合,褪去僵硬的表情的碧梧,也有彩虹般的青春。</h3><h3><br></h3><h3>6</h3><h3><br></h3><h3>老爺常年不在家,他在鎮(zhèn)上開了間鋪子賣筆墨紙硯及一些舶來的洋玩意,生意卻并不好,經(jīng)常要去外地查看貨源,人手少,事事都需要親力親為。</h3><h3><br></h3><h3>這些事碧梧并不感興趣,那些舶來的洋玩意碧梧也沒有見過,只是在堂屋里有一座會敲響的鐘,在謝鳳的教導(dǎo)下,她學(xué)會了認(rèn)鐘。</h3><h3><br></h3><h3>她知道每天早晨鐘響六下是她做飯的時候,每天早晨鐘響七下是她叫茁壯起床梳洗的時候,每天11點段嫂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家里幫工,有時會帶上她的兒子小虎,小虎九歲,會從外面的帶一些小玩意兒或者講一些鄉(xiāng)村的趣事,讓碧梧總想起之前在山里,瘋跑瘋玩的情景,想起近在咫尺的家鄉(xiāng)的山,真美,真高,想起有回聲的和鳥獸魚蟲做伴的時光。</h3><h3><br></h3><h3>茁壯的身體太差,沒有辦法去外邊上學(xué),于是老爺給他請了一個私塾老師隔三差五給他上課,碧梧有時候也會旁聽一會兒,漸漸地認(rèn)得一些字, 看了一些閑書,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可再大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h3><h3><br></h3><h3>7.</h3><h3><br></h3><h3>碧梧十七歲第一次見到西臨,也是四月,槐花飄著淡香, 西臨出現(xiàn)在大門口的時候,茁壯正在死命咳嗽,這個可憐的孩子,身體時不時就要鬧些情緒,碧梧把他抱在懷里,拍著他的背,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h3><h3><br></h3><h3>她的眼睛望了遠(yuǎn)方,眼神里卻是空朦。</h3><h3><br></h3><h3>西臨推開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那個安靜的女孩,像一顆星跌入他的眼中,像他在教堂里見到的圣母一樣臉上透出安詳?shù)墓?。</h3><h3><br></h3><h3>那一刻時光靜止,春花爛漫,兩個年輕人的眼中有火花四濺,后來西臨把它叫做一見鐘情。</h3><h3>西臨并不知道這個幼小的弟弟早已經(jīng)是有婦之夫了,多年異鄉(xiāng)漂泊的他,千帆閱盡,看到碧梧那一刻,卻被一種原生的情愫左右,就像長途跋涉的人,看到一汪清澈的水而奮不顧身。</h3><h3><br></h3><h3>他眼里是沒有什么三綱五常,喝過洋墨水,走過遠(yuǎn)方的路,行事向來就是不被世俗理解的調(diào)調(diào),他不認(rèn)為那是他弟弟的老婆,他眼里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姑娘,一朵靜靜綻開的蓮花,一段等待有緣人的邂逅。</h3><h3><br></h3><h3>8.</h3><h3><br></h3><h3>碧梧在船上被截了回來,西臨想悄悄帶走她,卻沒有逃過謝鳳的眼睛,西臨松開她的手,隨舟遠(yuǎn)去,眼里雖有不舍,卻沒有回頭,碧梧的心那一刻冰涼。</h3><h3><br></h3><h3>碧梧被謝鳳鎖到屋子里,愧疚和不安吞噬了她,沒有人給她送食物 ,她自己倒覺得餓死了也好,干凈,她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鬼迷心竅,非和西臨走,如今這個結(jié)局讓她無顏面對,無顏面對著倒不是謝鳳,而是每天粘在她身上的茁壯。</h3><h3><br></h3><h3>晚上的時候,茁壯偷偷地趴在窗戶上,將私藏的食品遞給她,她固執(zhí)地?fù)u頭,一口也不肯吃下,她不知這算什么,那個可憐的少年也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她是他最親的人,他不能忍受自己最親的人被關(guān)在黑暗中,無飯可吃。</h3><h3><br></h3><h3>第三天的時候,謝鳳打開黑暗的屋子,靜靜的坐在她面前,把一個饅頭遞給她。那一刻,外面的陽光照進(jìn)來,連影子都有了棱角。</h3><h3><br></h3><h3>“丫頭,其實我想說什么你也許并不知道,其實我是佩服你的,但沒有用,這就是命運(yùn),你以為我沒有抗?fàn)庍^嗎?但是沒有用的!我不會放你走,因為你走了,你也不會幸福,西臨不會給你幸福,他只是一晌貪歡,你的家在這里,安心的住下吧,我想你會想通的。"</h3><h3><br></h3><h3>碧梧震驚地張大嘴,說不出一句話,她沒有想到謝鳳會對她說出這樣的一番話, 她以為她會罵她,或者打她或者用她那溫柔中帶冰的目光看著她,卻獨獨沒有想到過她會說出這樣的一段話。</h3><h3><br></h3><h3>9.</h3><h3><br></h3><h3>這件事后來并沒有被人提起,似乎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甚至老爺也并不知道,只有謝鳳和碧梧心照不宣。</h3><h3><br></h3><h3>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兩個人卻越發(fā)的肝膽相照了,謝鳳會帶著碧梧出去應(yīng)酬出去逛街,像姐妹一般的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分享給她化妝的技巧。</h3><h3><br></h3><h3>謝鳳還買來絲綢的衣服給她,碧梧第一次用手輕輕的去撫摸絲綢上的花紋,她的心五味俱全,眼前晃著被抬入宣家的那個上午,無數(shù)飛逝過的時光像電影膠片一樣,曾經(jīng)是一個簡單的期盼,等了那么多年,也不過如此,她想。</h3><h3><br></h3><h3>三年后,碧梧正式和茁壯成了親,那個當(dāng)年帶她走的男人帶了一個滬上名媛參加她的婚禮,對她的笑早已經(jīng)是路人的姿態(tài),碧梧特意回頭看看謝鳳,她溫柔的笑里永遠(yuǎn)帶著冰,冰里映著碧梧,像她的孿生姐妹。</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