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01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漠城里處處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空中綻放的朵朵煙花,似從銀河泛起的浪花,奪走皓月的光輝。
城里人流如織,平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小姐們也攜著丫鬟出來湊熱鬧,賞燈猜迷看煙花。
大家都往熱鬧的街市上擠,偏偏李家小姐汀蘭帶著丫鬟小嬋逆著人潮往錦水邊上去。剛解凍的錦水靜靜流淌,河面蕩漾著煙花,碎成粼粼波光。
“小姐!”眼見著自家小姐提著裙擺就要往河岸邊趕,小嬋忙不迭拉住她的胳膊。
汀蘭回過頭來,不悅道:“你拉著我作甚?我又沒想不開。再說啦,淹死鬼渾身發(fā)白,頭發(fā)與水草交纏,丑死了,我才不要呢!”
“我,我……”小嬋松開手,吞吞吐吐,“河岸濕滑,我扶著小姐過去吧?!?
“你家小姐不至于走個路都會掉進河里吧?”汀蘭好笑地看著她,用手指戳戳小嬋那圓圓的臉蛋,“跟在我身后吧?!?
汀蘭走到岸邊,假意晃晃身子,似要跌入錦水,嚇得小嬋驚出一身冷汗:“小姐!”
小嬋伸手卻撲了個空,始作俑者正蹲在地上望著她笑得花枝亂顫。
小嬋也是個有脾性的,一跺腳就后退兩步,離自家小姐遠了一點,別過頭去不肯看她。
汀蘭跪在地上,拿出袖口里的紙船,仔仔細細將它檢查個遍,才放入河中,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口中喃喃:“爹爹要將我許給漠城知府的兒子了,若凌哥哥,你快些回來?!?
小紙船慢悠悠飄遠,小嬋悄悄抹了把淚,扶起汀蘭,安慰道:“小姐別擔(dān)心,秋公子估摸著這些日子就該回來了?!?
汀蘭淚盈于睫,隱而不發(fā),只呆呆望著悠悠水面,心下惆悵不已。算來秋若凌南下經(jīng)商已三載有余,期間也與她通過幾次信,字里行間均透露出遙無歸期的意思。
他曾說:“汀蘭,待我掌管沿海一帶商會后,定許你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她信,故她等,無怨無悔。<br></h3> <h3>
02
正月十六,何知府到李府登門拜訪,送上十六大箱聘禮,正式敲定兩家兒女的婚事。
李汀蘭躲在房里,死活不肯見客,李老爺無奈,只好稱她抱恙。
閨房中,汀蘭托腮對著墻上的一幅畫發(fā)呆。杳杳杏花雨,女子一身軟銀輕羅百合裙,點染曲眉,玉面淡拂,耳垂上墜著碧青色的玉珰,折素腰于微步,呈皓腕于輕紗。落款處的紅印赫然寫著“秋若凌”三個字,畫中人是正值豆蔻年華的汀蘭。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說的大概就是李汀蘭與秋若凌。
汀蘭是李府大小姐,而若凌是李府管家秋洪的獨子,二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更巧的是,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在杏花初盛的日子,若凌只比汀蘭大一個時辰,故打小兩人關(guān)系就很好,幾乎形影不離。他喚她“小姐”,她卻稱他為“若凌哥哥”。
幼年時,李老爺為汀蘭請了夫子,教她《女誡》,《內(nèi)訓(xùn)》,《列女傳》。若凌時常趴在窗欞邊偷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哈喇子直流。汀蘭瞥見他這副滑稽模樣,捂著肚子笑得不能自已,連牙齒根都露出來了。
夫子見狀,一把將戒尺拍在桌上,捋須怒道:“女子當(dāng)笑不露齒,你這般齜牙咧嘴地笑,哪有半點大家閨秀的體統(tǒng)?”
他這一拍來得猝不及防,驚得窗臺邊的秋若凌一骨碌摔個四腳朝天,后腦勺起了一個大包。
汀蘭看到他往后仰去,從座位上彈起,撒腿跑至若凌身邊,眉頭皺成波浪:“若凌哥哥,你沒事吧?”
“小姐,我,我沒事?!比袅璞荛_她伸過來的手,自己爬起來,摸著后腦勺訕訕離去。
汀蘭望著若凌消失在轉(zhuǎn)角處的背影,夫子在門口望著她,怒火中燒,連胡須都豎起來了。
那以后,若凌再沒來偷聽過,汀蘭更加無心聽課。那年,他們八歲。
03
再后來,在杏花微雨的時節(jié),若凌消失了,不辭而別。汀蘭找遍府里的每個角落,遍尋不得。她跑去質(zhì)問秋管家:“若凌哥哥呢?”
管家停下手里的算盤,盯著汀蘭半晌,搖搖頭,又長嘆良久,才道:“凌兒去香城學(xué)畫了?!?
“學(xué)畫作甚?”她不依不饒。
“人生在世,總得有一技之長傍身,才妥當(dāng)?!鼻锕芗叶紫律碜?,與汀蘭對視,眸光里有說不清的情緒在流露。
汀蘭被她盯得心虛,灰溜溜地跑了。
她開始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研習(xí)女紅,拇指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紅點。有時血不小心滴在繡布上,暈染成花,她的淚就無端落下。正是天真爛漫的好年華,汀蘭卻變得多愁善感。雨打芭蕉,她垂淚。杏花零落,她雙眉顰蹙。
李老爺憂心如焚,他的掌上明珠,可不能就此黯淡了光華。于是,他悄悄讓秋管家喚秋若凌回來。
院里的杏花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兩年后,若凌學(xué)成歸來,又是在杏花盛開的春日。
他立在杏樹下,遠遠地望著汀蘭,道一聲:“小姐,安好!”杏花眼里笑意凜凜,映著汀蘭的倩影。
她提著裙擺小跑過去,立在他跟前時,尤在大口喘氣,胸口劇烈起伏。汀蘭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子,不住地哆嗦著嘴唇,卻說不出話。她好想問他為什么不告而別,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若凌輕輕拍著她的背,也不說話。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風(fēng)穿庭院,吹落一樹繁花。飛花杳杳,落在他們的發(fā)上,肩上,將不愉快的過往掩埋。
若凌回來了,一切仿佛又回到從前的樣子,或者說,更勝往昔。她繡花,他為她畫繡樣;他作畫,她為他研磨。
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光乍泄,連風(fēng)都帶著醉人的清香,沁人心脾。那年,他們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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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汀蘭就到及笄之年。生辰那日,汀蘭讓小嬋替自己梳妝打扮,特意強調(diào)要那種艷而不俗的妝容。
臻首娥眉,香腮勝雪,還帶了若凌送她的碧青色耳環(huán),她一襲軟銀輕羅百合裙,腰如束素,款步往杏花樹下走去,若清水芙蓉,媚而不妖。
“若凌哥哥,今日,為我作一幅畫可好?”汀蘭沖秋若凌嫣然一笑,身后萬花都黯然失色。
若凌愣在原地,定定地望著她,眼里溢出驚艷之色。
“若凌哥哥?”她嗔道。
“好?!彼忂^心神,鋪紙研磨,提筆細細將她勾勒。
見若凌如此鄭重其事,汀蘭在杏花樹下站了足足兩個時辰,也沒有一句怨言,她不想打斷他。
“好了?!弊詈笠还P落下。
“真的嗎?我看看。”汀蘭抬腿才發(fā)現(xiàn)雙腿發(fā)麻,不聽使喚,便彎腰用雙手拍打小腿。
再抬首,畫已近在眼前。畫中人明眸善睞,秀眉小嘴,有閉月羞花之顏。
兩抹紅霞飛上臉頰,汀蘭怯怯道:“我有這般美?”
“不,你比畫中更美,我學(xué)藝不精,畫得還不夠傳神。”若凌扶著她往石桌邊走去。
甫一坐下,汀蘭就低著頭,不肯抬眼看若凌。玉珰輕晃,暴露了她此刻的嬌羞。
“我已托我爹向老爺求親,允我娶你為妻。”
“?。俊蓖√m抬頭,撞上若凌那深情的目光,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然而,李老爺拒絕了秋管家的提親。他是漠城首富,女兒自然要嫁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好夫婿,而不是他家的仆人。
是夜,一燈如豆,秋管家與若凌促膝長談,語重心長道:“小姐命貴,我們高攀不起,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離小姐遠一點,切莫傷了她的心。”
“可是……”若凌兩情相悅的話還沒出口,秋管家就打斷道:“沒什么可是?小姐從小錦衣玉食,你憑什么娶她?又拿什么護她一生一世不受苦,你的畫嗎?”
若凌身子一震,眸光黯下來,淡淡道:“我知道了,爹?!?</h3><h3><br></h3> <h3>
05
若凌又走了,這一次,不是不辭而別。
那日,他拿著裱好的畫來找汀蘭,看著汀蘭歡歡喜喜地把畫看了又看。喉頭滾動好幾回,才低低道:“汀蘭,我要走了,南下經(jīng)商去?!?
聞言,畫從手中滑落,汀蘭不解道:“為何又要走?”轉(zhuǎn)頭已淚眼婆娑,他第一次喚自己“汀蘭”,卻是訴離別。
“為了有能力娶你,為了與你門當(dāng)戶對!”
長風(fēng)寂寂,夾著無邊如絲細雨襲來,亂了發(fā)梢,迷了淚眼。
“好,我等你,一生一世?!背聊肷?,汀蘭才開口。
那一年,他們十四歲。
他走后,汀蘭成日閉門不出,不分白天黑夜地繡著鴛鴦,繡了一對又一對,繡了滿滿一大箱的繡帕,若凌還未歸。
若凌雖從未學(xué)過經(jīng)商之道,但自小隨秋管家在賬房里來來去去,耳濡目染,倒也知道些門路。
南邊靠海,又水產(chǎn)豐富,卻運輸不便。若凌從這方面入手,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剛?cè)r,他頻頻寫信給汀蘭,訴相思,報平安。
后來,許是生意忙碌,他的書信漸少,少到一季一封,最后半年一封。
汀蘭將他寫來的信都放在枕邊,夜夜睡前讀幾遍。人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的夢里全是若凌,趴在窗欞偷聽的他,認真作畫的他,情深如許的他。
三載時光,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汀蘭卻覺得日子漫長得像過了一生,思念與日俱增,不曾斷絕。
一日,她呆坐窗前,望見院中的杏樹又是一樹繁花,粉薄紅輕掩斂羞,卻零落一地,碾作塵埃。
汀蘭突然起身至?xí)肋叄迺环?“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矣?!?
一月后,她收到回信,寥寥數(shù)語:“汀蘭,待我掌管沿海一帶商會后,定許你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白紙黑字,聊慰相思。直到那日,李老爺突然告訴汀蘭:“知府大人遣人上門提親,我允了?;槠谠诿髂?,你收收心吧。”
“爹,爹,我不嫁!死都不嫁!”汀蘭跪在地上,扯著李老爺?shù)囊陆牵薜冒Q。
李老爺扶起她,沉吟許久,才道:“若凌飛黃騰達了,不會回來了,傻女兒,別等了。”
她不信,火速修書一封:“吾病重,盼君速歸,見最后一面?!?
算來,這封信已寄出三月,云中無人寄錦書來,若凌甚至音信全無,汀蘭日漸消瘦,時常以淚洗面。
小嬋聽聞紙船可傳心意,便告知汀蘭。汀蘭的眼神亮了亮,左等右等,才熬到正月十五,得以出門,托一只小船,遙寄相思。
只是她等的人,也許明日歸,也許永不歸。
故事來源:
玉珰搖素腰如束。束如腰素搖珰玉。宜更醉春期。期春醉更宜。
繡鴛閑永晝。晝永閑鴛繡。歸念不曾稀。稀曾不念歸。
——曹勛《菩薩蠻·玉珰搖素腰如束》
(用虛構(gòu)的故事表達筆者對詩詞的理解,不一樣的詩詞解讀,希望你喜歡。)<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