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上海的盛夏,鮮有涼風(fēng),在陽光和蟬鳴的共同炙烤下,常熟路一帶像是嬰兒般睡了過去,連個鼾聲也沒有,街頭成排的梧桐樹就像是條薄毯,溫柔地蓋住了所有的生氣。然而,一到晚上,暑氣退去,這個街區(qū)突然熱鬧起來,像是要把那儲蓄了十幾小時的能量通通耗盡。</h3> <h3>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男人,緩緩地,熟門熟路地步入常熟路113弄。晚上光線不好,但住戶家中亮著的一盞盞燈仍能清楚地勾勒出這里典型的英式建筑線條。這里是建于1930年代的善鐘里,曾經(jīng)住著大批的資本家和抗日名將。</h3> <h3>(高錕先生2009年獲得諾貝爾獎實況)</h3> <h3>看老人家臉上的皺紋和斑點,約莫應(yīng)該有超過70歲。但他的腰板挺直,表現(xiàn)出與年齡不符的漂亮儀態(tài)。他走進(jìn)了12號,按響了三樓的門鈴。事后我才知道,他是2009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光纖之父高錕。得獎的時候,他已罹患阿爾滋海默癥,趁著記憶還沒有完全喪失,專程來了一趟上海,尋找他曾經(jīng)住了十年的家?;蛟S是命運(yùn)使然,我也姓高。他的那個家,也是我曾經(jīng)住了36年的家。</h3> <h3>(高錕自傳《A time and a tide》中的書頁)</h3> <h3> 那時我家住在三樓,小些的房間朝南,窗外是長樂路780號,一幢漂亮的英國鄉(xiāng)村式建筑。印象最深的是院子里那棵古老的大樟樹,夏日里,大樹微微搖晃,傳出陣陣帶著清香的涼風(fēng)。不知是大樟樹的幫忙,還是窗戶正對著華亭路形成南風(fēng)走廊的原因,鄰居們都說這間屋子最風(fēng)涼了。爸爸在窗戶頂上掛了棵吊蘭,長得特別茂盛,與旁邊一串他愛吃的紅辣椒相映成畫面。房間不大,但鄰居們喜歡聚在這里搓麻將。我父親解放初期從老戰(zhàn)友處獲贈了一副象牙制的麻將牌,比常見的稍小,甚為華美。爸爸對其非常珍愛,即使1967年造反派到我家掃除,他也硬是將牌藏在壁櫥深處,沒有交出去。12號得以堅持著每周末的游戲,大人們稱之為"四圈",就是輪流坐莊四個輪回的意思。不久我在桌旁也學(xué)了個差不離,三缺一時上臺,一旦胡牌便感覺自己高大起來。</h3><h3> </h3> <h3> 我家另一間房朝西,正對著京劇大師周信芳家的院子,靠墻的那一面曾經(jīng)是周家自搭的戲臺。周大師的戲我不懂,可那明亮絢麗的燈光,伴隨著熱鬧的聲響,還是讓我震撼。記得有一次我扒在窗臺上怎也不愿意去睡覺,為此爸爸還發(fā)了通脾氣。</h3><h3> </h3><h3> </h3> <h3> 1966年周信芳全家被迫從原來主樓搬到汽車間小樓里。周家有個保姆,我們叫她鴨嘴阿婆。周家產(chǎn)生變故后,她搬到我們隔壁的汽車間里,周家的小菜還是由她繼續(xù)買。鴨嘴阿婆本事了得且個性兇蠻,她總是隔夜在排隊位置上放上壓著磚頭的破籃子,得以搶先買到緊俏食品。我妹妹和她成了朋友,在菜場也得到了方便。</h3> <h3>記憶中的善鐘里由兩部分居民組成,一些是大資本家,他們住著獨(dú)棟花園別墅,比如對門的11號平日大門緊閉,顯得很神秘。另外更多的就是像我們家這樣的干部宿舍了。文革開始,資本家們率先倒下,紛紛被抄家,甚至被趕出家門。11號的住戶被驅(qū)逐后,那里先是成了紅衛(wèi)兵司令部,不久又被空置,變身弄堂孩子們的游樂天地。記得那個花園里有好多無花果樹,我們總會在夏天去摘果子吃。時隔不久,我們這些干部宿舍也受到?jīng)_擊。記得那個晚上,爸爸媽媽一起把外婆叫進(jìn)屋關(guān)門談了些話,不久外婆就開始整理衣物,因為外公是工商地主,她要被遷出戶口回鄉(xiāng)下了。外婆的臉上掛著淚珠,不時輕輕地抽泣一下,那年我才12歲,幼小心靈被這聲聲抽泣鞭笞著,那情那景讓我好痛好痛!這條弄堂里,有被剃陰陽頭的,掛大木牌的,掃地的…慘不忍睹。</h3> <h3>(照片選自《A time and a tide》)</h3> <h3> 一些人以淚洗面的時候,陽光從另一些人的身邊升起了。15號歌劇院宿舍里的朱逢博因為《白毛女》唱紅了中國。夏夜在弄堂乘涼,不時聽到朱老師練聲: "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 她的歌聲有感染力,至今回憶起來依舊是那么甜美,我們幾個孩子總會忍不住跟唱起來。</h3> <h3>https://mp.weixin.qq.com/s/JcGNwE8dNg95nO1RAWVRhg</h3> <h3>寫著寫著,我愈發(fā)思念那個家。上海的初夏,天難得放晴,顯出湛藍(lán)。另一個姓高的老頭,因為和高錕同樣的原因,走入了113弄12號。三樓的鋼窗被新住戶換成了鋁合金,顯得突兀,但狹窄的木質(zhì)樓梯和泛黃的馬賽克依然保留了歲月的痕跡。樓下疏于打理的花園里,葡萄藤結(jié)出了綠色的果實,與一旁的雜草爭奪著陽光和養(yǎng)分。</h3> <h3><br /></h3><h3> 我重逢了失聯(lián)多年的一樓老鄰居,他的老母親前一天去世。房間里設(shè)著個靈堂,放著佛音。我在遺像面前深深地鞠躬,和她道別,也道別了我的青春,一個無奈與希望并存的時代。</h3> <h3>新民晚報《夜光杯》的鏈接</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ttps://mp.weixin.qq.com/s/QzGJXfHVrSE4RY4YM3igjA</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