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進 理 發(fā) 店張春霖 <h3>那是早春二月。清晨，霜冷風(fēng)寒。</h3><h3><br></h3><h3>柏油馬路鋪著一層薄薄的白氈，似雪似霜。</h3><h3><br></h3><h3>農(nóng)村送肥的馬車，叮鈴的自行車，零星早班的行人，從城郊軍工廠的馬路碾過，路上斑駁的車轍和雜亂的腳印，像是一幅抽象加寫意畫。</h3><h3><br></h3><h3>楊大腦袋匆匆走在前邊，寧可縮脖端腔嘶嘶哈哈抓耳撓腮兩手交替捂耳朵，也不肯把羊剪絨帽耳放下來，誰知道他咋想的。</h3><h3><br></h3><h3>比他矮半頭的賈二，低頭貓腰，趟著疑似地上霜，緊隨其后。</h3><h3><br></h3><h3>"吭哧癟肚地，就不能快點??？磨嘰！”</h3><h3><br></h3><h3>楊大腦袋不時回頭，使勁狠叨邊走邊用腳印碼車轍的賈二。</h3><h3><br></h3><h3>賈二身后，長長的痕跡，像剛剛被履帶式拖拉機軋過。</h3><h3><br></h3><h3>到了，到了！前面就是––理(沙)發(fā)(家)店(浜)！</h3><h3><br></h3><h3>理發(fā)店頹敗低矮，擠在路邊，跟后邊一幢幢紅樓相比，像廟里威武金剛腳下蹲著黑衣素襖的老嫗。<br></h3><h3><br></h3><h3>平日旋轉(zhuǎn)上升的紅藍白燈柱沒了靈動，閉目養(yǎng)神，表情呆滯。</h3><h3><br></h3><h3>門前的雪人化了一半兒，黑突突的癩狗一樣趴在門口，東流西淌的雪水，八爪魚似的向馬路牙子掙扎。<br></h3><h3><br></h3><h3>理發(fā)店名字挺要強，"前進理發(fā)店"！</h3><h3><br></h3><h3>旁邊，"紅衛(wèi)照相館"，"東風(fēng)下雜鋪"，"曙光小吃店"，“一心配鎖室”，“準(zhǔn)時修表屋”，“勤儉縫紉點”，一排紅磚破房東倒西歪，離拉歪斜，哥幾個臉上不修邊幅，身下衣衫襤褸，像一個偷渡船過來的難民。</h3> <h3>楊大腦袋和賈二推門進店，沒等掩門，“咣當(dāng)”一聲！車內(nèi)胎門弓子巨大的彈力，幾乎把他倆一個趔趄推進屋。</h3><h3><br></h3><h3>屋里一片黢黑，煙氣戇戇。“媽，在哪呢？”楊媽媽正哈腰透地爐子，爐鉤火鏟叮當(dāng)三響，楊媽媽嗆得一陣咳嗽，轉(zhuǎn)身對楊大腦袋說，</h3><h3><br></h3><h3>“去，把爐灰渣子倒了?！?lt;/h3><h3><br></h3><h3>楊大腦袋端起盛滿爐灰的破鋁盆，欠開門縫兒，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揚在門口雪堆上。癩狗一樣黑乎乎的雪堆，又披上了灰色的“貂皮”。</h3><h3><br></h3><h3>理發(fā)店不大，擠得滿滿蹬蹬，南北兩面墻上，貼著幾片烏突突鏡子，鏡片魂畫魂兒的，像江河湖泊山水畫，不找準(zhǔn)角度，都看不清自己是張三李四。鏡子下面，貼墻搪著一排尺把寬的膠合板兒，板上，擺著竹批暖瓶，搪瓷茶缸，軍用水壺和塑料肥皂盒，肥皂盒里栽楞著兩把禿毛小刷。板下，耷拉一個黑不溜秋的皮囊，里邊兒塞滿長短兵器，有剪刀，推子和梳子。</h3><h3><br></h3><h3>對著鏡子，是幾個簡易理發(fā)椅，臨窗，一個可以搖動升降仰臥起坐的真皮座椅，磨得油光锃亮，黑不溜秋，像從威虎山繳獲的戰(zhàn)利品。聽說，這樣的太師理發(fā)椅已經(jīng)絕跡了，這是公私合營時留下來的。</h3><h3><br></h3><h3>最里頭，冷眼兒看像個葡萄架子，提溜算掛吊著幾串燙頭的卡子，卡子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姥姥輩孫子輩都有。架子下邊茶幾上，擺著巴掌大的領(lǐng)袖半身像，煙熏火撩，落滿灰塵，看不出是石膏還是陶瓷的。</h3><h3><br></h3><h3>這功夫，一直在地當(dāng)腰點爐子的楊媽媽，已經(jīng)直起了腰，從人造革兜里，摸出兩個黃澄澄苞米面餅子，放在爐臺邊，又掏出牛腰飯盒立爐蓋熱上。轉(zhuǎn)身拍拍手，在衣襟上擦兩把，順手從頭上鐵線扯過藍碎花圍裙，給楊大腦袋圍住脖子。</h3><h3><br></h3><h3>“過來吧，兒子！”楊媽媽喜盈盈說，</h3><h3><br></h3><h3>“都這么磨嘰?！?lt;/h3><h3><br></h3><h3>楊大腦袋不樂意的嘟囔著，“噗嗤”一聲，一屁股扎進能升降的皮沙發(fā)里。</h3> <h3>理發(fā)店爐火正旺，干鍋燉蘿卜煮白菜香飄四溢，飄逸彌漫的菜香，把爐灰渣子味兒驅(qū)趕的沒了蹤跡。</h3><h3><br></h3><h3>楊大腦袋頭發(fā)濃密茂盛，像不羈的原始森林。他安靜老實的坐在沙發(fā)里，母親滿眼慈祥，左右端詳著給他理發(fā)。一束早晨柔和的光柱，投射到楊大腦袋臉上，他瞇縫著眼睛快睡著了。屋里靜謐安詳，好像除了呼吸聲，只有“嘎嘎”理發(fā)推子聲和墻上“滴答，滴答”三五掛鐘擺動的聲音。</h3><h3><br></h3><h3>“拖拉機，滴滴滴，開進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邊耕來一邊犁，小朋友，愛清潔，講衛(wèi)生，有出息。”</h3><h3><br></h3><h3>楊媽媽輕輕哼唱起了歌謠，楊大腦袋小時候護頭，特別不愛理發(fā)，楊媽媽為了哄孩子，自己順嘴編的。</h3><h3><br></h3><h3>“快點兒吧，都啥時候了，還唱上啦！”</h3><h3><br></h3><h3>楊大腦袋撇嗤辣嘴，別楞著腦袋，一臉的不耐煩。</h3><h3><br></h3><h3>“兒子，快好了，馬上就妥了”。</h3><h3><br></h3><h3>給楊大腦袋理完發(fā)，楊媽媽轉(zhuǎn)身親切地，</h3><h3><br></h3><h3>“過來，二子，嬸給你剪頭”。</h3><h3><br></h3><h3>賈二坐在楊大腦袋剛才的位置上。</h3><h3><br></h3><h3>楊媽媽個兒不高，微胖，雙眼薄皮。最早在“五七大隊”干力工，后來學(xué)了理發(fā)手藝，精通了洗、剪，吹、拉、燙、染，先在三號澡堂子，又作為骨干，調(diào)到了前進理發(fā)店。楊媽媽拿手活兒是剃刀刮臉，據(jù)說廠里的干部寧可排號，也要等著讓楊媽媽理發(fā)。</h3><h3><br></h3><h3>賈二是沒媽的孩子，他特別愛讓楊媽媽剪頭，撫摸頭頂給他理發(fā)時，好像是小時候媽媽的手摩挲著他，那溫暖的手指，像電極似的充滿全身，感覺那么溫馨，甜蜜。</h3><h3><br></h3><h3>還沒有享受夠，也就是打個盹的功夫，就聽楊媽媽說，“妥了，倆小球頭，咱這小伙兒，光溜水滑的，別說去區(qū)里，去市內(nèi)相對象都行”。</h3><h3><br></h3><h3>楊大腦袋和賈二撲棱撲棱頭茬兒，推門跑出理發(fā)店，把媽媽“吃塊大餅子吧，熱乎焦黃帶嘎嘎呢”喊聲隔在屋里。</h3><h3><br></h3><h3>晨曦之中，馬路上人車混雜，無數(shù)自行車裹挾著匆匆的行人，波浪似的朝著廠門方向涌動，他倆左突右閃穿越馬路，貼著小八棟房山頭，直奔六路車站。</h3><h3><br></h3><h3>耀眼的旭日下，藍白相間的無軌電車修長婀娜，兩條大辮子伸向天空，像羞澀的少女等候約會。</h3> <h3>健步如飛登上六路無軌電車，趕緊去皇姑區(qū)工人俱樂部，參加區(qū)教育局會議，每個學(xué)校才選幾個學(xué)生，對號入座，晚了可不行。</h3><h3><br></h3><h3>楊大腦袋和賈二，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五好學(xué)生”，又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除了吃飯睡覺各回各家，平時形影不離。兩個人在學(xué)校摽著勁學(xué)習(xí)，還都有特長，一個能說會唱一個能寫會畫。</h3><h3><br></h3><h3>楊大腦袋腦形不咋正，屬于南北對不上東西，天庭錯開了地閣。據(jù)說楊爸爸是南方支援軍工建設(shè)過來的，具體哪個南方不知道，只知道那個地方敢吃耗子。</h3><h3><br></h3><h3>因為腦型不正還特殊大，大院孩子們看見他，就喊起那段順口溜兒，“喯嘍兒喯嘍兒頭，下雨不發(fā)愁，別人打雨傘，他打喯嘍兒頭。”氣得楊大腦袋五冬六夏都戴帽子，可腦袋太大，戴六零帽子都緊。好不容易戴上了，又不好摘，帽子都勒肉里去了，大腦袋一圈紫紅色緊箍咒，以為跟唐僧同志取經(jīng)才回來呢。</h3><h3><br></h3><h3>楊大腦袋下雨愁不愁不知道，反正理發(fā)是不用愁了，他媽就是理發(fā)店的，平日經(jīng)常到他媽媽的前進理發(fā)店剪頭。有時候，楊媽媽把推子剪子帶回家，左鄰右居孩子們的腦袋都包了，一到剪頭的時候，一個個小腦瓜排著長隊，最后連頭發(fā)茬兒都裝了一鏟子。</h3><h3><br></h3><h3>趕上天兒好了，楊媽媽換休，在大院支個板凳，旁邊立個小桌兒，男女老少一律免費剪頭。</h3><h3><br></h3><h3>“剃頭挑子一頭熱”，是指大院里走街串巷剃頭匠挑的扁擔(dān)。剃頭匠扛個細窄的長板凳，板凳巴掌寬，一人高，放下是板凳，挑起來是扁擔(dān)，前頭掛著剃頭刮臉的刀剪梳刷，后邊是壓著火的鐵爐子，爐子很小，一般是鐵罐頭盒子改裝的，還配個微型風(fēng)箱，“嗤嗤”拉兩下風(fēng)箱，爐子上邊水熱了，熥上熱乎手巾，開始刮臉，那會兒理發(fā)沒有使推子的，更別說電動推子了。</h3><h3><br></h3><h3>后來聽說刮臉也是“封，資，修”，剃頭匠改背黃書包，書包上邊印著紅字兒，“為人民服務(wù)”，左手里拿個音叉，右手拿個鐵棍，鐵棍從兩片音叉中間往上一彈，“嗡嗡”傳的挺遠。</h3><h3><br></h3><h3>這時候，要遇上磨剪子戧菜刀的，再來個敲镲吆喝收破爛兒的，好嘍，大院兒里像做了全堂水陸道場，吆喝聲此起彼伏，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經(jīng)久不息，余音繞梁。</h3> <h3><font color="#010101">一轉(zhuǎn)眼，中學(xué)快畢業(yè)了，楊媽媽經(jīng)常跟兩個孩子叨咕，“理發(fā)也是一門手藝，學(xué)學(xué)吧，以后沒準(zhǔn)下鄉(xiāng)干啥的能用上。</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楊大腦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學(xué)那玩意兒呢”，賈二倒是愿意學(xué)，可沒有楊大腦袋陪著，絆絆磕磕學(xué)了幾天，新鮮勁兒一過也撂下了。</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楊大腦袋畢業(yè)之前，每天除了翻跟頭折把式，就是爬音階，練共鳴，頭腔共鳴，胸腔共鳴，腹腔共鳴，每天魔怔似的“啊啊啊，咦咦咦”，“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京！北京！啊，咦！”</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上山下鄉(xiāng)，必由之路，別無選擇。都是一個廠子弟，楊大腦袋和賈二，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又分在一個青年點兒。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野菜野果當(dāng)干糧，農(nóng)村艱苦條件無法想象。</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行風(fēng)下雨，各顯其能。</font>聰明伶俐的楊大腦袋藝多不壓身，很快適應(yīng)了農(nóng)村的生活。那時候，學(xué)大寨，學(xué)小靳莊，能說會唱，能歌善舞的特別吃香，楊大腦袋不但樣板戲唱的溜，還偷摸跟社員學(xué)會了二人轉(zhuǎn)，單出頭，什么“楊二姐思夫”，“馬寡婦開店”，“洪月娥做夢”，都會兩段兒，甚至還會哼幾句十八摸，四大調(diào)。活泛的楊大腦袋雅俗共賞，老少通吃，春風(fēng)得意，如魚得水，根本不用干農(nóng)活兒，還三天兩頭到縣里演出。</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要說楊大腦袋真有才，憑嘴皮子“醬醬醬”，就能“醬”出《運動員進行曲》，大嘴一撅吹口哨，能吹出電影《平原游擊隊》“悄悄的進村”，閉嘴用鼻音，就能把舞劇《沂蒙頌》“我為親人熬雞湯”，模仿的惟妙惟肖，而且揉弦顫音加混響，人說，楊大腦袋破瓶子長個好嘴，狗掀門簾子全憑一張嘴。</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賈二眼角常年鼓個麥粒腫，都說起“針眼”點子不正，大苦大累的活兒一個也落不下，夜戰(zhàn)收麥子，連軸修梯田，起早插稻子，雪山打柴火，臟活苦活干遍了，楊大腦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狠叨他，“一扁擔(dān)壓不出個屁來，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雖然能寫會畫，有時候在生產(chǎn)隊出個黑板報啥的，架不住賈二為人死性，累活兒沒少干，人沒少得罪。幸好賈二跟楊媽媽學(xué)會了理發(fā)的手藝，經(jīng)常給同學(xué)們理發(fā)，還挨家挨戶給老農(nóng)理發(fā)，贏得了社員的贊揚。</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楊大腦袋損他，“純屬沒卵子找茄子提溜，腰脫都犯了吧？累成王八犢子樣了，還裝大尾巴狼，欠他們啊，真是古代兵器，(劍)賤？” “我挺愿意享受這過程的”，賈二一臉的平靜。</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賈二除了一年到頭給楊大腦袋理幾次發(fā)，平時兩人說話越來越少了。一天晚上，皓月如銀，夜深人不靜，賈二正在給楊大腦袋理發(fā)，不知想起了什么，鼻子一酸，輕聲哼唱起楊媽媽唱的小曲兒，“拖拉機，滴滴滴，開進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邊耕來一邊犁，，，，”</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沒等唱完，幾個同學(xué)哈哈一陣哄笑，楊大腦袋臉上掛不住了，“老鴰堡子來的?。考儗倬裼胁 ?。氣的扯下圍脖子的報紙，一甩記子走了，以后，再也不讓賈二剪頭了。</font></h3><h3><font color="#010101"><br></font></h3><h3><font color="#010101">后來，楊大腦袋提前抽回工廠，賈二還在農(nóng)村，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一直熬到兜底回城。</font></h3> <h3>回城之后，楊大腦袋和賈二，一個在國營工廠，一個在集體企業(yè)，一個在院里，一個在院外，高墻電網(wǎng)把國營和集體分開，兩人距離越來越大，來往越來越少了。</h3><h3><br></h3><h3>楊大腦袋很快從基層抽到了上級工會，負(fù)責(zé)基層單位勞動競賽，管發(fā)枕巾洗臉盆毛巾被，采購獎品，有權(quán)有勢，在飯店吃飯都記帳，簽個字就能報銷。有的飯店不情愿簽字，楊大腦袋眼珠一楞楞，立刻露出一副“別說吃你個破西瓜，老子城里下館子都不要錢”的嘴臉。</h3><h3><br></h3><h3><br></h3><h3>賈二在建筑公司生產(chǎn)預(yù)制板車間，起早貪黑，風(fēng)吹日曬，眼角的麥粒腫此消彼長，成了長駐單位，以至于成了賈二的標(biāo)配。不認(rèn)識的到工地找，一比劃“哪誰？就是眼角，有一個哪啥那個”？ “?。≈懒?，賈二”！</h3><h3><br></h3><h3>楊大腦袋早就不讓媽媽剪頭了，嫌那發(fā)型太土，社會上時興啥來啥，從平頭，中分，沙奔，波浪，板寸，一直追到三胖的兩邊禿中間分。</h3><h3><br></h3><h3>賈二還經(jīng)常去楊媽那兒剪頭，感覺楊媽媽摩挲腦袋的感覺溫馨而甜蜜。他還堅持義務(wù)給別人理發(fā)，有一個癱瘓老漢還給他送來了錦旗。</h3><h3><br></h3><h3>楊大腦袋調(diào)到分廠當(dāng)了工會主席，官升脾氣長，加上嘴茬子厲害，在單位十分霸道。什么事兒讓他逮著理了，咬住不撒口，搖晃著羅漢頭，瞪著大眼珠，后牙槽噴吐沫星子跟你吼，沒理辯三分，連廠長都讓著他。據(jù)說一次在賓館吃早餐，煮雞蛋皮沒剝開，氣得他把雞蛋摔地下，翹著腳尖狠狠抿三圈，好像讓雞蛋永世不得超生。</h3><h3><br></h3><h3>風(fēng)雨飄搖的前進理發(fā)店，像是趿拉腰的烏篷船，萎縮在人流熙攘的岸邊。站在馬路牙子上，都能看見低矮潮濕房頂殘存的幾塊青瓦，理發(fā)店燈柱不轉(zhuǎn)了，門斗上的幌也沒了，前進理發(fā)店，五個字丟了仨，就剩下“進”“店”了。</h3><h3><br></h3><h3>基本沒人進店，除了結(jié)婚起早燙個離子燙，小姑娘燙個劉海，偶爾幾個老頭，老太太扒窗戶往里看看。楊大腦袋可沒那閑功夫，每次路過，都懶得瞅一眼。</h3> <h3>楊大腦袋忙，每天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忙的是不亦樂乎，吃的是腦滿腸肥，大肚咧歇。后脖頸添了三條子肥肉，遠看像馱個“王”字，濃密的頭發(fā)妻離子散走死逃亡，地方使勁向中央靠攏，也覆蓋不住锃亮的高地了。</h3><h3><br></h3><h3>話說有一天，江山無限，山高路遠，“烏篷船”可能被雙轅車?yán)吡?，前進理發(fā)店消失的無影無蹤。原址戳一起一座小樓，高臺階，高門臉，黑色的大理石罩面兒，臺階鋪一條猩紅的腈綸地毯，兩邊擺一溜花籃，門斗上明晃晃五個燙金大字，“懶貓莫妮卡”，“懶貓”兩個字夸張變形，一個大尾巴黑貓眼珠鼓出來，倆眼睛一紅一藍，晚上發(fā)出幽幽的紫光，讓人不寒而栗。</h3><h3><br></h3><h3>賈二每次路過都駐足觀看，心想，懶貓？肯定是寵物店啊，寵物店？又不像，不至于這么豪華啊。飯店？也不像，煙囪都沒了，也不能是理發(fā)店?。≈钡接幸惶?，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賈二把自行車立在對面體育場墻根兒，站了好半天，聽?wèi)胸埬菘ǘ＿凵巾懙囊魳?，音樂讓人莫名其妙，聽不出個四五大六，從纏綿的“何日君再來”，跳到京劇“站立宮門叫小番”，從“拉德斯基進行曲”，切換到蟈蟈鳴蛤蟆叫。</h3><h3><br></h3><h3>不行，非得看個究竟。賈二抻抻衣襟，運足底氣，邁上了臺階，推開不銹鋼框玻璃轉(zhuǎn)門。迎面是一個吧臺，臺上擺個大瓷盤，盤上趴個雞粑粑色兒癩蛤蟆，瞪著眼珠叼著“開元天寶”大錢兒，嘴邊還嘩嘩淌著水。屋里邊黑咕隆咚，靠墻有點亮光，好像點著香火，仔細一瞅，是一座塑像 ，看眉目清晰，面容威嚴(yán)，一綹長須，青龍偃月刀，認(rèn)得，這是關(guān)老爺。</h3><h3><br></h3><h3>環(huán)顧四周，靠墻一排栗色皮沙發(fā)，沙發(fā)上射著幽暗的筒燈，墻上對角吊著四面紅木鑲框鏡子，鏡前有四個黑紫色的真皮轉(zhuǎn)椅，每個座椅旁立個硬木角柜，角柜上整齊擺放著幾件理發(fā)用具。墻上沒有死角空地兒，都掛著彩色招貼畫，有施瓦辛格的肌肉，蒙娜麗莎的微笑，梅蘭芳的低吟淺唱，林黛玉的憂傷惆悵，還有瞟著媚眼日本女優(yōu)白花花的大“票股”。天棚頂上，黑黢黢的煙道暖氣管道，張牙舞爪五橫八豎裸露著。</h3><h3><br></h3><h3>賈二目瞪口呆，神不守舍，不知自己在哪，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突然，像是遙遠外太空飄來的聲音，“官人，這一向可好？”賈二嚇一跳，仔細琢磨，是人的動靜，沙啞的聲音油膩酥軟，只是感覺舌頭下邊連線有點緊?；仡^一看，一個黃頭發(fā)女子，烈焰紅唇，爆炸腦袋像刺猬，外罩一個粉貂坎肩，里邊長毛羊絨黑衫，下面收腰提檔短褲，看衣著，感覺是西游記花果山獼猴小妖還魂，看腦袋，又穿越到三國，肯定是“草船借箭”稻草人現(xiàn)世。</h3><h3><br></h3><h3>別看“草船借箭”軟綿綿的聲音吐字不清，分明是兵不刃血的軟刀子，差點把賈二半拉膀子卸下來，賈二原地定住，氣守丹田，穩(wěn)住神，運住氣，接二連三從嘴里吐出五個“不”字，出來的動靜就像“嘟嘟嘟”似的。</h3><h3><br></h3><h3>沖出大門，穿過馬路，飛也似的跑到體育場墻根，驚魂未定喘著粗氣，旁邊掃馬路的大嫂告訴他，“不知道吧，是新開的發(fā)廊”，“發(fā)廊 ，發(fā)廊不就是理發(fā)店嗎”？賈二眼眶差點又鼓出個麥粒腫，趕緊落荒而逃。</h3><h3><br></h3><h3>邊蹬車邊合計，“懶貓”，“莫妮卡”，“寵物店”，“發(fā)廊”，”前進理發(fā)店”，腦袋亂成一鍋漿子了，得了吧，趕緊走，工地預(yù)制板，該養(yǎng)生了。</h3> <h3>楊大腦袋還是金樽美酒，夜夜笙歌，聽說還有紅袖添香，鶯歌燕舞。</h3><h3><br></h3><h3>一天晚上，賈二騎著二八大踹自行車，給住院的老爹送飯，路過懶貓莫妮卡，無意扭頭瞥一眼，咦？楊大腦袋叼著牙簽打著飽嗝，從幽暗的臺階下來，“草船借箭”緊貼著揚大腦袋身后耳鬢廝磨，絆絆磕磕用連線不暢的舌頭，“哥”，“拜”。小聲嬌滴滴，含糖量起碼八個加號，賈二打個冷顫，雞皮痱子灑了一地。</h3><h3><br></h3><h3>好久不見，楊大腦袋頭發(fā)更少了，脖子更粗了，腦袋更大了，“怎么半夜三更跑到這剪頭來了？”賈二剛想喊，楊大腦袋也看見他了，擺擺手，制止了他，</h3><h3><br></h3><h3>“喊啥，指名道姓，大驚小怪的！”</h3><h3><br></h3><h3>“你給我過來，過來！”楊大腦袋告訴他，這叫懶貓莫妮卡養(yǎng)生休閑娛樂中心，不光剪頭，有洗腳，松腿，泡浴，還有豪華KTV和兩個高檔餐廳。</h3><h3><br></h3><h3>賈二疑惑不解，懶貓？鼓搗貓呢？</h3><h3><br></h3><h3>“原來那個理發(fā)店，放個屁都能崩三個來回兒，哪有這么大地方?。俊?lt;/h3><h3><br></h3><h3>“說你傻吧，后邊兒不是有個廢棄車庫嗎？早就打通連成一體了，這叫整合資源，你個土老冒兒，還那么單純可愛。怎么樣，領(lǐng)你到里邊兒見識見識？沒事兒，這地方我盤下來了?！?lt;/h3><h3><br></h3><h3>“嘟嘟嘟”，賈二上回讓“草船借箭”嚇出毛病來了，不會連貫說“不”，一連著說，出來的動靜就是“嘟嘟嘟”。</h3> <h3>兩年之后，楊大腦袋出事兒了，一個黑色星期五，后半夜，救護車把楊大腦袋從懶貓莫妮卡拉到了醫(yī)院，又連相轉(zhuǎn)到了省醫(yī)院。<br></h3><div><br></div><div>到醫(yī)院，楊大腦袋徹底沒脾氣了，你脾氣大，醫(yī)院脾氣更大，那地方可不慣鴿子。醫(yī)生護士一律微笑服務(wù)，笑呵呵告訴他，“別以為嚇唬你，我們是對患者負(fù)責(zé)，像你這情況，屬于身體透支消費，要是治療不及時，基本就告別自行車了?！碧稍诓〈采希瑮畲竽X袋回首往事，夜不能寐，想起媽媽的話，“本分老實學(xué)門手藝，規(guī)規(guī)矩矩憑本事吃飯，別呼呼噠噠嘚瑟，人這一輩子，多少福報是有數(shù)的?！睏畲竽X袋在醫(yī)院呆了半年，閉門思過，誰也不見。</div><div><br></div><div>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兒，賈二接到了電話，說楊大腦袋想讓他去醫(yī)院理發(fā)。接到圣旨一樣，賈二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醫(yī)院，見到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的楊大腦袋，禁不住心里一陣發(fā)酸。</div><div><br></div><div>臨走才想起來，楊大腦袋是讓他理發(fā)，可摘帽子一看，光禿禿也沒有幾根兒毛哇？楊大腦袋嘆了口氣，懇請道，“是啊，發(fā)小，沒有頭發(fā)了，你就作比成樣，看著給我剪吧，就想找一找，小時候，前進理發(fā)店的感覺，那時候，真好哇！”</div><div><br></div><div>賈二翻出理發(fā)的家什兒，楊大腦袋沒法動彈，栽楞半拉身子，支棱起腦袋，賈二一腿跪在床邊，一腿站在地上。人們都屏住呼吸，鴉雀無聲看著賈二給光禿禿的楊大腦袋理發(fā)，屋里，只有電動推子的嗡嗡聲和燈管鎮(zhèn)流器的嘶嘶聲，靜靜的，慢慢的，賈二一根兒一根兒給楊大腦袋理著發(fā)。</div><div><br></div><div>“拖拉機，滴滴滴，開進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邊耕來一邊犁，小朋友，愛清潔，講衛(wèi)生，有出息?！?lt;/div><div><br></div><div>不知誰起的頭，屋里，哼唱起這首童年的歌謠，賈二，眼簾濕潤了，楊大腦袋，一滴渾濁的淚水，落在了賈二的手背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