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font color="#808080">茄鲞只是道具，人情才是正主。曹公落筆隱深意。細(xì)品《紅樓夢》中王熙鳳給劉姥姥搛茄鲞這一節(jié)書，能讀出三層意思來。一是看人下菜碟兒，茄鲞很對路——賈府待客有講究；二是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村姥姥點(diǎn)贊有分寸；三是多大的主兒擺多大的譜——王熙鳳低調(diào)有道理。</font></h1> <h3> 《紅樓夢》里劉姥姥吃茄鲞這段，被讀紅研紅評紅的人快說爛了，再從介紹美食、批評奢侈、描寫生活、傳承文化等角度去說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筆者以為，回歸到文本中，聯(lián)系起上下文來看，盯住茄鲞后面的宴席背景來品讀，或許才能真正咂摸出點(diǎn)兒曹公的物外之意、言外之寓、味外之旨來。<br> <br> <font color="#ed2308">一、看人下菜碟兒，茄鲞很對路——賈府待客有講究<br></font> <br> 一個破茄子，太平常不過了，怎么看都不是能拿來說事兒的東西，正如人們的口頭禪所說的那樣：“還說個茄子呀！”意思這事兒免談或者不值得一提。<br> <br> 賈府招待劉姥姥，上的如果是水陸八珍滿漢全席，這就明顯是炫富欺負(fù)人了，沒那個必要，也決不可能。倒是上茄子，顯得不見外。但如果是劉姥姥平常能吃到的茄子，那也不合適，有失賈府這種豪門大戶人家的待客之道。好不容易來一回賈府，吃的土豆燉茄子，跟板兒他媽做的一個味道，回去之后你讓劉姥姥還怎么跟隔壁吳老二吹牛？<br> <br> 于是便有了茄鲞。<br> <br> 茄鲞好。<br> <br> 當(dāng)劉姥姥回去跟吳老二吹牛說去過賈府，上過席面，跟小姐、夫人、老太太一桌子吃過飯的時候，吳老二指定問：“你都吃過啥呀，給我說道說道?！眲⒗牙讶绻卮鸪赃^山珍海味，吳老二肯定不信：“你是誰呀？讓大戶人家如此看重！”而劉姥姥如果說吃過茄子，吳老二又肯定會撇嘴：“那還用跑賈府去吃啊，你家板兒他媽就會做啊，還現(xiàn)摘的，不比賈府的新鮮！再說都給你吃茄子了，你還紅光滿面地吹個啥啊，你應(yīng)該羞眉臊眼滿臉茄子皮色兒才對呀！”<br> <br> 劉姥姥說：“你懂個茄子呀！我吃的這茄子你祖宗八輩兒都沒吃過！”于是如此這般一番描述，吳老二肯定當(dāng)場就啞火了：“我滴乖乖，別說我祖宗八代沒吃過，就連我祖宗八代的祖宗八代恐怕也沒吃過?。 ?lt;br> <br> 你看賈府，就是這樣不露聲色地在餐桌上把劉姥姥回去后吹牛的談資都準(zhǔn)備好了。劉姥姥要是不會吹，那就太笨了。<br> <br> 賈府這樣大戶人家的吃食兒，那是成系列、分層次、有定例、上講究的。換作招待朝中政要、北靜王爺、宮中妃嬪乃至皇帝太子，茄鲞可能就會貽笑大方拿不出手了，當(dāng)然也就不會這般大講特講了——還講個茄子啊，傻呀！<br> <br> 看人下菜碟，到哪兒不這樣？<br> <br> 你看曹公寫紅樓，分寸拿捏得就這么好。<br> <br><font color="#ed2308"> 二、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村姥姥點(diǎn)贊有分寸<br></font> <br> <font color="#010101">凡屬于宴席，不論奢簡，主要目的是說話、溝通、嘮嗑兒、談事兒。不會說話，宴席就會冷場，再精美的菜肴也會黯然失色。<br> <br> 劉姥姥明顯是會說話的人。她的會說話，不是詩詞歌賦、華言麗語、出口成章、滔滔不絕，而是鄉(xiāng)俗村趣、野老本色、人情世故、底層風(fēng)格和守拙機(jī)心在現(xiàn)場氛圍發(fā)展中的靈活運(yùn)用。她說出的每句話，看似張口就來，不加斟酌，直抒胸臆，有啥說啥，實際上卻是扎扎實實走了心的，決不是拿起來就說。<br> <br> (宴席上)賈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i>(可見她不是自己亂夾，翻盤挑碗的主兒)</i>。”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眲⒗牙研Φ溃骸皠e哄我了<i>(說“哄”不說“騙”，就這一個字，足見劉姥姥會說話)</i>，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lt;i>(不說好不好吃，也不虛張聲勢亂點(diǎn)贊，但已意寓其中)</i>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quot;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i>(這也是一種高級的贊)</i>。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xì)嚼嚼<i>(既能多吃一口，增多一些與管家奶奶的親密接觸，賺足日后的談資，還顯示出一種只是想驗證一下而不是貪吃的意思，不失體面)</i>。”"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nèi)。劉姥姥細(xì)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diǎn)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 告訴我是個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i>(謙虛好學(xué)，不當(dāng)吃貨，給宴主以更積極的反饋而不是虛贊，這豈是一般村姥姥)</i>。”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i>(如此娓娓道來，既體現(xiàn)對賈母命令的深度貫徹執(zhí)行，更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好學(xué)手巧，廳廚兼擅，這就是抓住機(jī)會順勢展示，難怪人家討賈母喜歡)</i>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font><br> <br> 在這場宴席上，賈母安排最得意得勢的孫媳婦親自夾菜給劉姥姥吃，多大面子?。?lt;br> <br> 對這筷子應(yīng)賈母之命、被管家奶奶親自喂到嘴里、炮制極繁的茄鲞，劉姥姥品嘗后沒說好吃沒說難吃，貌似驚怪貌似褒揚(yáng)，未露淺薄未裝深沉，可謂寵辱不驚矣。一抹嘴兒，還來了個春秋筆法：“怪道這個味兒”。就這不失體面還樸茂自然的人際交往能力，當(dāng)一國外交部長都綽綽有余。<br> <br> 作為有求于賈府的底層村姥姥，行走于連嫡親外孫女林黛玉都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賈府，能如此“順人而不失己”，沒有一味孱頭孱腦、說窮話苦、博取同情、媚言諂贊，已是要了體面，萬分難得，也因此才沒讓精明如鳳姐者看扁，反而是認(rèn)定她關(guān)鍵時刻可以托付(后文中巧姐安身立命之依靠)。<br> <br> 這筷子茄鲞，戲份著實不淺。而對劉姥姥而言，她也沒有愧對鳳姐的親手搛喂之情緣。<br> <br><font color="#ed2308"> 三、多大的主兒擺多大的譜——王熙鳳低調(diào)有道理<br></font> <br> 王熙鳳是誰？給村姥姥搛菜！姥姥！<br> <br> 但這事兒還真就發(fā)生了。<br> <br> 不但搛了，還相當(dāng)?shù)驼{(diào)。她一邊搛一邊跟劉姥姥說：“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得可不可口?！?lt;br> <br> 這就叫水平，這就叫靈透！<br> <br> 其實她也未必多么愿意給個村姥姥搛菜，但賈母發(fā)話了，這個事兒就得辦，不辦就是不給面子。但也不是照辦了就算給面子，就討人歡喜，關(guān)鍵還要看你怎么去辦。<br> <br> 態(tài)度決定一切。<br> <br> 王熙鳳的態(tài)度可不是單純的奉命行事，點(diǎn)到為止，虛應(yīng)帶過。她先把劉姥姥抬高到品鑒專家的位置上——"你們天天吃茄子"，后面緊跟的一句是“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得可不可口"，這就分明是請專家給出鑒定結(jié)論的口吻。<br> <br> 其實，就給劉姥姥搛菜這個事兒，賈母完全可以請丫嬛婆子代勞，也完全可以客氣一下讓劉姥姥自便，挑喜歡的夾。但賈母沒這樣做，這里面可能就有文章。<br> <br> 安排王熙鳳搛，那叫多大的主擺多大的譜。賈母，那就支使得起王熙鳳甚至王夫人。要是王熙鳳，那就支使得起平兒。要是平兒，那就支使得起下面的一干丫嬛婆子。以此類推，丫嬛婆子們也有自己可以支使的對象。賈母不安排別人，是有道理的。賈母如果越級直接安排丫嬛婆子給劉姥姥搛菜，那就失了她的身份。她如果要在公開場合支使個人，那就得是王熙鳳這個級別甚至以上的(有時即使讓鴛鴦蝴蝶的去找人辦，那也就是個傳聲筒，不是交辦，誰接到傳喚誰驅(qū)前親自受命或視情立辦)。在請劉姥姥吃飯這個場合，比王熙鳳身份低的人如果聽到賈母吩咐后搶著替王熙鳳干，說我來吧我來吧，那就叫不長眼，既得罪賈母又得罪王熙鳳。而王熙鳳如果應(yīng)付一下就拉倒，或者安排別人干，那就是不懂事兒。干了，還那么低調(diào)，就叫賈母心順、喜歡。<br> <br> 誰敢說這對王熙鳳不是個考驗！要是覺得給村姥姥親自夾菜顯得低賤而心有不快，那就不是王熙鳳了。<br> <br> 賈府當(dāng)家拿鑰匙這把交椅可不是那么好坐的。<br> <br> 或許有看官會說王熙鳳等賈府中人是想乘機(jī)在劉姥姥面前顯擺顯擺茄鲞：你家雖然也做茄子但跟我們的沒法比，借以體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感。但筆者感覺，借茄鲞這個道具，賈母要顯示的，可能是自己在大家族中的地位。而作為曹公，想借此向讀者傳達(dá)的，可能也不僅僅是說食譜、烘氛圍、刺奢侈。<br> <br> 一部紅樓，博大精深。一道茄鲞，寓意殊遠(yuǎn)。跳出碗筷盤碟，跳出一搛一受，跳出炮制工序、輔助配料和言來語去間的一說一聽一驚一嘆，你再去品咂，或許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曹公這一記一述的真正用意。在茄鮝之宴的背后，是說不盡的人生百態(tài)、道不完的紅樓世故。<br> （2017年11月28日作于復(fù)興莊）</h3> <h3>沒有劉姥姥，紅樓就少一個亮點(diǎn)。</h3> <h3>王熙鳳對劉姥姥，還真是不一樣。</h3> <h3>多少讀者，被它炮制之繁障了眼，錯會了曹公深意。</h3> <h3>一搛一受莫非前定？</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