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久居是故鄉(xiāng) </h3><div>20世紀50年代初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母親為追隨從“四野” 轉(zhuǎn)業(yè)南下漢口又移職黃岡的父親,她一手挎著包袱,一手牽著孩提的我,順便叫上街邊“趕腳”的“扁擔(dān)”(當時漢口碼頭專事代挑行李的工人)代挑行李箱。我們由漢口十三碼頭驗票進入柵欄,下了百余級臺階,踏上跳板。間隔護欄的木樁上耷拉著鐵絲箍,有氣無力的昏黃燈泡,照引著我們搖搖晃晃的腳步,摸索到一艘鐵殼船的倉門口,兩個穿著救生衣的水手,把我及我們的包袱行李一一拎進船艙。熱烘烘的船艙內(nèi),旮旮旯旯都是拖兒攜女背著包袱的人們以及堆積的貨物,時不時還能聽到幾聲哼哼啞啞的禽畜叫聲。母親警惕地護住行李,我也緊緊拽住她的衣角,我們不得不憋住呼吸,回避著嘈雜的人聲和陣陣襲來的汗臭腳臭,費勁地搜尋可以蹲坐的地方。底艙深處,頸脖圍著黑乎乎白毛巾的鍋爐工人,時而抄起碩大的鏟鍬,奮力地把那黑亮黑亮的煤塊甩進通紅的爐膛,爐門里立馬沖出一股呼呼帶響的火焰。熱浪裹著黑煙和煤灰四處彌漫,刺鼻的硫磺味讓人們盡情地享受著這小“火輪”的快感。……朦朦朧朧中我不知道是怎樣熬過那個漫漫長夜。 </div> <h3>“嗚—嗚—”兩聲汽笛鳴響,“黃州到了,黃州到了,都把票拿在手上!”說漢話的船工水手在人堆里擠來擠去,催促下船乘客。睡眼惺忪的我扯著母親的衣角,隨熙熙攘攘的人流推攘到躉船甲板上。出了驗票口的木柵門,天剛剛亮,躉船搭連著幾塊寬尺許的跳板,歪歪扭扭地延伸到鋪有紅砂石條的坡岸。跳板被下船的人群壓得彎彎的,晃晃悠悠吱呀作響。母親拉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岸,等待著挑夫搬運行李。</h3> <h3>回頭望,躉船的兩邊,大大小小的木船一字排開,桅桿林立,縷縷炊煙從一些船尾飄出,艄公們邊擦洗船舷邊相互打趣些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渾濁的江面上烏蓬船隨波逐流,白帆與近山的倒影被涌動起伏的江水搖成碎片。這景象,在我童稚的記憶里,不過是一幅幅平淡無奇的畫。我們所乘坐的小火輪器宇軒昂,身板高大偉岸,汽笛鳴響時,十幾里以外都能聽見。聽長輩們說這小火輪是一位早年投身革命,后來當了新中國大官人,從漢口乘船順江水淌了一天一夜到達黃州碼頭。下船時,盡管彎腰低頭跨出船艙,后腦勺還是被低矮的艙門頭碰了個大包,讓他疼痛不已,也讓他感覺到這從省城到州府之地,水上交通工具應(yīng)該有一個合理的提升。據(jù)說,他順手提筆給當時的湖北省政府劃了一張字條,才有了后來的兩艘往返于的武漢--黃石之間的小火輪。</h3> <h3>出碼頭二十余丈左拐,進入并不寬敞的黃州沙街。各色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商幡布幌子搖頭晃腦,各色小吃零食的叫賣聲時斷時續(xù),獨輪車夫扭動著屁股搖晃著前行,滑稽可笑??諝庵猩l(fā)出濃濃的魚腥味,有些讓人作嘔。后來才知道,去年(1954年)長江遭遇特大洪水,黃州城遍地是水坑水洼,河湖港汊里的魚鱉蝦蟹多得賣不出價錢。 </h3> <p class="ql-block"> 走過不足半里長的沙街,一堵高大而厚實城墻矗立在我們面前,墻頭上雜草叢生中,時不時有幾只麻雀驚鴻。這便是明清時期的清源門。穿過蔭涼的雙重城門洞,但見街面店鋪清一色丹漆紅木門,比沙街上的店鋪更顯檔次,往前向東,便是勝利街(新街),沿線有魏街、大禮堂、文化館、王三巷、阮家涼亭、八卦井、鼓樓崗、朱衣巷……來不及看清古城繁華,我們母子便被人引進一條狹長的小巷,后來才知道這巷子叫頭道巷。略比我大小些的細伢們,身著百衲衣和背帶式的破襠褲,三三兩兩地趴在地上玩著玻璃彈子進洞或走對角棋,跟老家河南的小孩子游戲玩法基本相似,這也多少讓我消除了一些陌生感。</p> <p class="ql-block">"轟~",一聲巨響,右邊黑呼呼的院子(炭元鋪)門前冒出一股白煙,把我嚇一跳,但從空間飄過來甜甜的爆玉米花兒香,又讓我口水直流。一群細伢們在又粗又長臟希希的帆布袋兩旁圍觀,見到撒下那么幾粒時,個個都爭先恐后在地上搶……</p> <h3>沿巷道往東穿入青云街往南左拐,便進入了一條更窄的用紅砂石條鋪就的小弄子--十三坡,我們借住的房子就在十三坡的坡底,八字朝南的門庭雕檐下,一位吊晃著銀耳環(huán),身材精巧的小個子老太婆,笑盈盈地走出來迎接我們母子,她的老伴在黃州許氏家族里排行第四,母親教我喊她許四婆時,她親昵地撫摸我的頭樂呵呵的有些合不攏嘴,我稚嫩的河南口音卻被圍在周圍看熱鬧的細伢們聽見,嬉笑一陣后,由一個伢起先搖頭晃腦地唱道,“河南胯子,挑擔(dān)(草)把子,我去接他,他說我打他……”幾個伢唱和著這個沒有曲譜的兒歌。那時的我雖然不解其意,但卻能品味出他們對外鄉(xiāng)人的排斥和鄙夷。許四婆婆忿忿地把伢兒轟走,把我牽進堂屋,盡管屋頂上有兩塊亮瓦,但還是蠻昏喑的。但正面條案上擺著一小老頭的黑白像,相框前悠悠欲滅的豆點小油燈,特別扎眼。許四婆在條案下的四方桌上拖出一個翠綠瓷盤,從一個小紙筒里抽出幾根小黃棍(香),借豆油燈點燃了又吹滅,一縷青煙嗆得我打了一個噴嚏,許四婆把香插進瓷盤后,撩起蓋在胸面前的抹衣給我擦完鼻涕,跪在方桌前一邊磕頭一邊念念有詞:"爹爹,這是南下干部的兒子,叫建新,租我的屋住,你要保護建新哈,還要保護他一家人哈……"。后來才知道條案上的像片人物就是郎中許四爹,去年過年期間吃糯米丸子哽咽著去了極樂世界。住下來的日子里,幾乎每到吃飯前的那一刻,都可看見許四婆婆端一碗飯菜和一雙紅筷子放到許四爹爹的相片前,并說聲"爹爹吃飯啦"。這個聲音多少年來還有我耳邊廻響。</h3> <h3>步十三坡北拐進賈家街,即是父親工作的花紗布公司(實為軍需采購站)。幾年后,這里又改掛了黃岡縣糧食局的牌子。上坡往南則有一家敬老院,再往東走依次是穆家街,出而便是丈余寬紅石鋪就的考棚街,兩旁盡是些朱漆木門窗柜雜貨鋪??寂锝直鳖^原來是唐宋元明清時期秀才科考的“河?xùn)|書院”,其考棚建筑遺址現(xiàn)在還有保護。考棚以東,上坡出城外的東門橋,便是六甲街,街的南坡直下的魏家有一口大水塘,水連壕溝貫青磚湖脈通長江。</h3> <h3>考棚街南端盡頭則是坐北朝南的一字城門城樓,坍塌的城墻右邊,還留有日本侵略者建造的碉堡,破損處裸露出手指粗細的鋼筋條,被人們摸得發(fā)亮。若站在一字門城墻頭遠眺,缽盂山安國禪寺和四面八方七層的黃州青云寶塔清晰可見。走幾步南出一字門橋往西拐會同崗上,是省立黃岡高級中學(xué)。經(jīng)黃高校門,下會同崗,過青云街口便可轉(zhuǎn)回我們踏入黃州時的沙街。沙街北抵黃岡縣人民政府大院,院內(nèi)最高處有兩顆300多年的古樹,可惜有一顆被雷擊所毀。城墻外沿西,直下十余丈則是大塊蠻荒的江灘,傳說這里曾是清朝牧放軍馬的場子。次后又加移民開墾,逐漸形成了“五甲街”。</h3> <h3>黃州八卦井,魏街,法院街等都是石板路</h3> <h3>河?xùn)|書院(考棚)</h3> <h3>漢川門 (月波樓)</h3> <h3>沿城廓往西北綿延,便是呈丹霞地貌直面長江故道的龍王山赤壁磯,龍王山上叢生的茅草是城墻腳下人家煮熟飯食必需的柴禾,我當年割薪時傷了小手指的疤痕至今猶在呢。山下的雞窩湖里的蓮藕隨手可采,魚蝦任人撈摸。山腰的頭道窩子,二道窩子,雖然都是亂墳崗,而野毛桃、枇杷果和山泉、湖水盡可兼饑解渴。累了,鉆進赤壁磯上“睡仙亭”里小憩……。</h3> <h3> 赤壁磯頭上的樓臺亭閣,即以北宋大文豪蘇軾的“一詞二賦”而名揚天下,冠為“東坡赤壁”的古建筑群。這便有了日后的寒暑假里最多的體驗之地。當然,蘇軾的雄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以及杜牧的“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詩句,總讓我的腦海里疊影出宏大悲壯的“火燒赤壁”場景。而在王禹偁營造的竹樓遺址旁,似乎也能聽到碎玉落盤般雨點滴落的聲音,那清虛和暢的琴音,落位的棋子之聲,錚錚作響的箭聲現(xiàn)已無法想象了。還有受蘇子由的《快哉亭記》以覽觀江流之勝的愜意,月波樓下辛棄疾的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的邀約, 久而久之也多之少之讓我這個生于豫中平原,長于鄂東揚子江邊的散人對人生有了些許感悟。唐代詩人白居易說;“無論天涯與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路遠誰能念鄉(xiāng)曲,年深兼欲忘京華”。當年蘇東坡曾贊嘆友人柔奴,特綴詞云:“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lt;br></h3> <h3>60年前的赤壁面貌</h3> <h3> 自上世紀乙未之年來到黃州,我生命中的一個輪回就生活在這里。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像男人和女人一起生活久了一樣,漸漸熟悉,無形中彼此融入一體,日久生親情,竟難以割舍。而出生地卻已漸漸淡出,成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雖然那里的人,那里的田野依舊鮮活,但沒有境遇,便沒有回到那里的動力。而久住的地方,隨著歲月積淀,浸蝕著記憶,于是,久住的地方便成了故鄉(xiāng)!</h3><div> 攝影無疆 草舍黃州 乙未入梅</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