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青石崖村的老人們都說,張黎明和白巧云是村里最恩愛的一對。他們是村史上第一對自由戀愛結(jié)婚的夫妻,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這樣的結(jié)合簡直是大逆不道??烧l能想到,這段沖破藩籬的愛情,最終成了最堅固的牢籠。</p><p class="ql-block"> 清晨五點,張黎明的生物鐘比鬧鐘還準。他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向身旁——白巧云還活著,這讓他松了一口氣,又讓他感到一絲難以啟齒的失望。</p><p class="ql-block"> "巧云,該翻身了。"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干澀得不像他自己的。</p><p class="ql-block"> 床上那個瘦小的身軀微微動了動,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嗚咽。三十年了,白巧云的偏癱一年比一年嚴重,現(xiàn)在除了眼睛和嘴唇,她幾乎控制不了身體的任何部位。</p><p class="ql-block"> 張黎明熟練地掀開被子,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刻沖進鼻腔。他皺了皺眉,這個動作他做了成千上萬次,可每一次還是會被氣味刺激到。白巧云的大小便失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五年,最初還會羞愧得流淚,現(xiàn)在連這種反應(yīng)都沒有了。</p><p class="ql-block"> "今天拉得有點多啊。"他自言自語,像在評論天氣一樣自然。處理排泄物的過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固定程序:先墊上防水布,再用濕毛巾擦洗,接著涂上防褥瘡的藥膏,最后換上干凈的尿布。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張黎明做得像個熟練的護工,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p><p class="ql-block"> 當他把臟尿布扔進專用垃圾桶時,墻上那一排排獎狀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省級道德模范"、"最美丈夫"、"感動縣城十大人物"...這些燙金的榮譽證書整齊地排列在相框里,見證著他三十年如一日的"奉獻"。</p><p class="ql-block"> "老張啊,你真是我們杏樹坪的驕傲!"村支書每次來都要這么夸一句,然后拍幾張照片發(fā)到鄉(xiāng)里的微信群。</p><p class="ql-block"> 張黎明總是憨厚地笑笑,說這是應(yīng)該的。沒人看見他轉(zhuǎn)身時眼里閃過的陰翳。</p><p class="ql-block"> 處理完最臟的活計,他打來一盆溫水,開始給白巧云洗臉。毛巾擦過她凹陷的臉頰時,他發(fā)現(xiàn)妻子眼里含著淚。</p><p class="ql-block"> "怎么了?弄疼你了?"他放輕了動作。</p><p class="ql-block"> 白巧云的嘴唇顫抖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還是讓我去死吧.."</p><p class="ql-block"> 張黎明的手停頓了一秒,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擦洗。"別說傻話,一會兒兒子一家要來看我們,你得精神點。"</p><p class="ql-block"> 這句話像是一個開關(guān),白巧云眼里的淚水立刻收了回去。在子孫面前,他們必須扮演那對令人羨慕的模范夫妻。</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早飯是稀粥和蒸蛋,張黎明一勺一勺地喂進白巧云嘴里。她的吞咽功能也在退化,每吃三口就會嗆到一次。張黎明已經(jīng)掌握了節(jié)奏,總是在她即將嗆咳前停下,拍打她嶙峋的背脊。</p><p class="ql-block"> "慢點,不著急。"他機械地重復(fù)著,眼睛卻盯著窗外那棵老杏樹。四十多年前,就是在那棵樹下,他第一次鼓起勇氣牽了白巧云的手。那時的她扎著兩條烏黑的辮子,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p><p class="ql-block"> "黎明哥,我娘說你不是好人。"少女時代的白巧云紅著臉說,"可我覺得你比村里那些裝模作樣的人都好。"</p><p class="ql-block"> 他當時說了什么來著?好像是"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之類的蠢話。現(xiàn)在想來,那個承諾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p><p class="ql-block"> "咳咳咳——"白巧云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回憶。一口稀粥從她嘴角溢出,順著下巴滴到胸前的圍兜上。張黎明嘆了口氣,伸手擦掉那些穢物。</p><p class="ql-block"> 喂完早飯,他把白巧云抱到輪椅上,推到院子里曬太陽。這是每天雷打不動的程序,醫(yī)生說過陽光對預(yù)防骨質(zhì)疏松有好處。</p><p class="ql-block"> "我去菜園看看,你有事就喊。"他習(xí)慣性地說,盡管知道白巧云根本喊不大聲。</p><p class="ql-block"> 菜園是張黎明唯一的避難所。一走進那片綠意,他挺直的背脊立刻佝僂下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蹲在茄子叢中,雙手死死揪住自己的頭發(fā),無聲地尖叫著。</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啊,整整三十年。他的人生就像一場沒有盡頭的苦役。每天早上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她還活著",然后為自己的堅韌驕傲。至于那巨大的絕望,他不敢告訴任何人,甚至連自己都不敢承認——他在等待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人..."他喃喃自語,手指深深掐進頭皮。</p><p class="ql-block"> 遠處傳來汽車喇叭聲,張黎明像觸電般跳起來,迅速整理好表情。兒子一家到了,他必須讓兒子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還要感受他的輕松自若的心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爸,媽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大兒子張建軍抱著小孫子走進院子,身后跟著提著大包小包的兒媳。</p><p class="ql-block"> 張黎明臉上立刻堆滿笑容:"是啊,最近能吃小半碗飯了。"</p><p class="ql-block"> 輪椅上的白巧云努力扯動嘴角,做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小孫子跑過來,在她干枯的手上放了一顆糖:"奶奶,給你吃!"</p><p class="ql-block"> 白巧云的眼睛濕潤了。這是她活著的少數(shù)幾個理由之一。</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午飯,張黎明講著村里最近發(fā)生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任誰看了都會說,這是一個多么和睦美滿的家庭。</p><p class="ql-block"> 只有白巧云注意到丈夫在給孫子夾菜時,手抖得比她還厲害。只有張黎明發(fā)現(xiàn)妻子在大家笑得最開心時,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p><p class="ql-block"> 下午三點,兒子一家告辭了。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那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又回來了。張黎明機械地收拾著碗筷,白巧云則盯著自己的膝蓋——那里放著小孫子留下的那顆糖,包裝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p><p class="ql-block"> "要上廁所嗎?"張黎明問。</p><p class="ql-block"> 白巧云輕輕搖頭。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拒絕他的幫助。</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臨后,張黎明把妻子抱回床上,自己則坐在電視機前,音量調(diào)得很低。屏幕上播放著無聊的電視劇,他卻盯著墻上那些獎狀發(fā)呆。道德模范、最美丈夫...這些稱號像是一道道金箍,把他牢牢禁錮在這具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里。</p><p class="ql-block"> 臥室傳來輕微的響動。張黎明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沖進去,發(fā)現(xiàn)白巧云正用盡全力試圖滾下床——這是她最近發(fā)現(xiàn)的另一種自殺方式。</p><p class="ql-block"> "你干什么!"他一把抱住她瘦弱的身軀,聲音里帶著憤怒和恐懼。</p><p class="ql-block"> 白巧云的眼淚終于決堤:"放...過...我...們..."</p><p class="ql-block"> 張黎明僵住了。我們。她說的是"我們"。原來妻子一直知道,這段被世人稱頌的婚姻,對他們兩個人都是酷刑。</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張黎明做了一個久違的夢。夢里他還是那個二十歲的小伙子,站在開滿杏花的樹下,對著心愛的姑娘許下諾言:"巧云,我發(fā)誓這輩子就對你一個人好。"</p><p class="ql-block"> 夢中的白巧云笑靨如花:"黎明哥,要是有一天我成了你的負擔,你一定要放手啊。"</p><p class="ql-block"> 醒來時,枕邊濕了一大片。窗外,一輪殘月被烏云纏繞,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束縛在夜空中,掙脫不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