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失去與生存的掙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那一天，你大姐……”岳母的聲音哽住了，渾濁的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提起這孩子我就心口疼??！才兩歲，就知道替我分憂。大清早，她就挎?zhèn)€小籃子，去后山耙一籃子松針回來引火。”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那天，我正給你二姐換尿布，天涼，十一月了。我就在廳堂里攏了堆松針燒火取暖。燒完了，地上留了一攤灰白的死灰?！?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爸從隊上分回兩半籮谷子。他不去樓上找籮筐裝，‘嘩啦’一下，就把金黃的谷子倒在那堆熱灰上！轉(zhuǎn)身走了。”她的語氣里充滿了無奈和辛酸，“偏巧隔壁的雞早早開了籠。那些雞撲棱棱沖進來瘋啄！等我發(fā)現(xiàn)，谷子糟蹋了不少！我又急又氣，慌忙趕雞，又拿簸箕把摻了灰的谷子篩了又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家里米缸空了。我咬著牙，挑上谷子去舂米。村里的婆婆看見我，一把拽?。骸闾m?。∧氵@月子還沒坐滿呢，就干這重活，不要命啦？不怕落下??？你家男人不是回來了嗎？叫他干啊！’”岳母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家那個剛回來，還不知道沒米了，我就自己來了?！蹦瞧牌艙u著頭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最讓我心尖滴血的，是你二姐。”岳母的眼淚終于滾落，“這孩子打生下來就不對勁……只帶了半年，就……就沒了?？粗切⌒〉?、冰涼的身子在我懷里一點點冷透、硬掉，我這心……像被鈍刀子一下下剜著……”她抬起袖子用力抹淚，背脊挺了挺，仿佛要把那巨大的悲傷壓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絕境中的脊梁：獨自生產(chǎn)與背負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再苦，為了活著的孩子，也得把牙咬碎了往下咽?！又f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多久，我又懷上了，是你三姐。十月懷胎，要生了。記得那天，我在隊上剝毛豆，肚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抽痛。我扔下毛豆就往家跑。四下里空蕩蕩的。到家，疼得像腸子被人揪著擰。只能咬著嘴唇，自己抖著手，鋪草紙，燒熱水……血水混著汗水往下淌?！?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疼得實在受不住，哼出了聲?？赡鼙荒愦蟛嘎犚娏?。她跑進來一看，臉都嚇白了，急得要去喊接生婆。我死死拉住她：‘嫂子，別去叫！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生了再說吧！叫人來看丫頭片子，臊得慌！’”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你伯母沒再堅持，就在邊上幫我。就這么著，在血泊里，在孤零零的土屋里，你三姐自己掉到了這世上?！?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爸收工回來，聽說又是個丫頭，‘哼’了一聲，連屋門都沒跨進來！”岳母的聲音陡然變冷，“那天早上，你大姐坐在冰冷的門檻上。他看見了，抄起手里的勺子把，像打牲口一樣，狠狠就敲在你大姐頭上，‘咚！’的一聲悶響！嘴里罵道：‘短命鬼！誰讓你坐門檻的！’你大姐‘哇’地一聲哭出來。那‘咚’聲像敲在我天靈蓋上！我的心像被撕碎了……這門檻，這屋子，哪里是我們的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你外婆提了幾個雞蛋來看我，路上碰到你爸，陪著笑打招呼。你爸眼珠子都沒轉(zhuǎn)一下。后來聽人說，出工時，有人笑著賀他：‘志剛，恭喜又添了個千金！’你爸回道：‘喜個屁！都怪那個死婆娘！……’這些戳心窩子的話，又讓我哭了不知多少回?！痹滥傅暮粑种?，身體微微顫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背女求醫(y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你大姐八歲那年，我永遠記得那天——十二月初六，天冷得骨頭縫里都冒寒氣。我扛著鋤頭回來，看見你大姐坐在門檻上，小臉煞白。我說：‘丫頭，門檻上涼，快起來！’‘媽……我……我站不起來……’聲音又小又飄。一摸額頭，滾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開始我以為她是燒得沒力氣，一拉，身子軟得像煮爛的面條，根本立不?。∑耐?，沒反應(yīng)，使勁掐，還是不疼！腦袋‘嗡’的一聲。我知道壞事了，第二天就帶她到縣城醫(yī)院。查出來，是要命的腦膜炎?！?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縣城醫(yī)院治到年底，沒見好。第二年正月，我又背著你姐去了吉安北門醫(yī)院。治了一個禮拜。大夫搖著頭說：‘這病……沒啥好法子，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吧?！?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信！我要帶她去更大的人民醫(yī)院！可人民醫(yī)院離北門醫(yī)院有六里地，沒車，沒驢。你大姐坐都坐不穩(wěn)，況且……那時我肚子里還懷著你，都六個月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咋辦？”岳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一咬牙，豁出去了！背著你大姐走過去！我解下兩條圍巾，把你大姐牢牢地捆在我背上！”她的眼中閃爍著當(dāng)年那份不顧一切的光芒，“我背著她，肚子里揣著你，一步一步，往人民醫(yī)院挪。那六里路，長得沒有盡頭，像走在刀尖上。背上是你大姐滾燙的身子，肚子里是還沒見天日的你，眼淚混著冰冷的汗水，流進嘴里，又苦又咸……很想停下，但念頭迅速浮起：不能停！停下了，也許我的孩子就都沒了！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終于走到了。我把病歷遞過去。醫(yī)生一看，眉頭擰成疙瘩。他猶豫了一會，擺手道：‘你還是回去吧，我這里恐怕也治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撲通’一聲跪下了，膝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大夫，求求您！行行好！現(xiàn)在搞計劃生育，我就這一個頂用的大孩子了（善意的謊言），她要是沒了……我也活不成了??！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救她，救救我們娘倆吧！’”她的懇求帶著一個母親最后的絕望掙扎。“大夫看著我，又看看我背上的孩子，再看看我隆起的肚子，長長嘆了口氣：‘好吧，我治治看?！谌嗣襻t(yī)院治了段日子，你大姐總算撿回半條命?！敝v到這，岳母深深嘆了口氣，蘊含著憤怒與無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絕望與硬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月，小芳你出生了。一看，又是個丫頭，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掉進了冰窟窿。沒有半點歡喜，只有冰涼一片的絕望?！痹滥傅穆曇舻统料氯?，“這可怎么得了？你爸回來會怎樣？想到病著的大姐，想到剛出生的你……我一個剛生完孩子的產(chǎn)婦，要照顧兩個小娃娃，大的還癱著……想到這兒，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完了，日子還得過，只能咬著牙硬撐?！?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還沒滿月，為了你大姐的病，我就得拖著產(chǎn)后虛得打顫的身子，背她走上幾里地去鄰鎮(zhèn)扎針。你呢，就丟給你奶奶帶。這可把她惹惱了，抱怨是‘無底洞’，‘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我當(dāng)沒聽見。后來你大姨和大姨父知道了，說：‘讓小云去我們那兒吧，離診所近點?！愦蠼阍谀愦笠谈讣掖苏粋€暑假，每天都是你大姨父背著接送……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暑假回來，你大姐能甩著手自己走了，就是右腳還有點跛?！币唤z微弱的暖意在她疲憊的眼底閃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銅鼓的艱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3年，計劃生育抓得更緊了?！滥傅穆曇糇兊酶蓾o繃?！凑?，有了你大姐、三姐和你，不能再要了。可你爸一心想要兒子，甚至在村里放話，再生不出兒子就休了我！那年正月，我們把你大姐、三姐分別寄放在你大伯二伯家，躲到了銅鼓縣?！?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在銅鼓一待就是六年。這六年，你大姐三姐像沒爹沒娘的孤兒，寄人籬下，可憐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多久，我又懷上了，生的是你妹妹。記得生那天，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自己生。我坐在木桶上，孩子生下來，自己拿起剪刀在火上烤了烤，剪斷了臍帶。聽人說灶灰能止血消毒，就抓了一把抹在你妹妹的肚臍眼上……你爸回來，一看又是個丫頭，臉拉得老長，哼都沒哼一聲，扭頭就走。”岳母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與麻木，“那一刻，真覺得活著太苦了，沒意思?？梢幌氲剿膫€孩子，有娘在都這么難，沒娘了還不得被人踩進泥里？死了的心又活了。為了我的孩子少受點罪，再苦再難，也得熬下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屋漏偏逢連夜雨。你妹妹還沒滿月，你在家爬樓梯摔了下來，腿骨斷了！那時你才三歲，疼得哇哇大哭。我心痛得像是被撕成了八瓣！幸好碰到個手藝好的接骨先生，接好敷藥，后來竟好了。真是老天開眼！你在銅鼓那幾年，老遭罪了，蟲子多，咬得渾身是紅腫疙瘩，我看著心疼得要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過了兩年，我再次懷上。偷偷到寺廟里拜觀音，求她賜個兒子。懷到六個月，被當(dāng)?shù)氐挠嬌刹堪l(fā)現(xiàn)了。那天晚上，呼呼啦啦來了十幾個人，兇神惡煞沖進屋。一個婦女干部板著臉對你爸說：‘你女人躲到我們這超生，違反政策！現(xiàn)在我們要帶她去引產(chǎn)！’你爸急了：‘我們不去！我們回老家引！’那些人根本不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趕緊站出來說：‘各位領(lǐng)導(dǎo)，我跟你們走可以，但你們得答應(yīng)我三件事?！歉刹慷⒅遥骸阏f?！已蹨I‘唰’地下來了：‘第一，我這有三個孩子。大女兒殘疾，二女兒四歲腿剛摔斷沒好，小女兒才一歲吃奶。我跟你們走了，她們怎么辦？得派個人照看！第二，家里還有兩頭豬，得找人喂著！’干部說：‘讓你男人留下來做啊！’‘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三件事！’我立刻接上，聲音拔高，‘您也看見了，我們一家五口就指著他這把篾刀吃飯。他不干活，我們都得餓死！我去引產(chǎn)結(jié)扎是大手術(shù)，身邊沒人照應(yīng)，萬一出事，你們擔(dān)得起嗎？這三件事，能答應(yīng)嗎？’”岳母復(fù)述時的語氣，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急智與決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人愣了，互相看著。那婦女干部想了想，揮揮手：‘這次就算了！下次別再讓我們逮著！’我趕緊鞠躬道謝?？粗囬_走，我腿一軟，靠著門框，長長吐出一口氣。”她下意識撫著胸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喜悅與寒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一年，眼看快生了，我們回到老家。在你外婆家吃飯時，你大舅說找人給我算了一卦，命里有七個女兒。你外婆罵他?？伤脑?，像根刺扎進我心里。我心灰意冷地帶你們回了家。臨產(chǎn)那天，肚子疼得厲害。你伯母問要不要喊接生婆。我說：‘別喊了，又是個丫頭，招人笑話。生過這么幾個了，自己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一會兒，孩子生下來了。你伯母抱起來一看，驚喜地叫：‘秀蘭！是個帶把兒的！是個兒子??！’”岳母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明顯的亮色和釋然，“這喜訊飛出去！生了你們六個，只有生你弟弟（家寶），才正兒八經(jīng)請了接生婆。你弟弟的降生，像一道光，終于穿破了我灰暗人生里厚厚的云層。你爸的臉色也緩和了些。我終于踏踏實實坐了十二天月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轉(zhuǎn)眼到了除夕。往年都是我操辦。今年生了兒子，我想著怎么也得把月子坐滿。可你爸實在不是干家務(wù)的料！好在你三姐那時才十歲左右，卻懂事能干，在她幫忙下，總算湊合出一頓簡單的年夜飯。敬神的儀式，最后馬馬虎虎糊弄過去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除夕對付過去了。最讓我心寒的是大年初一。你爸吃完早飯就領(lǐng)著你們出去拜年了。晌午，我等他回來做飯，左等右等不見人影。你回來了。我問：‘你爸呢？’你說：‘在XX家玩呢?！愦蠼恪⒍愫湍忝妹靡不貋砹?，嚷嚷著餓。我想自己做，可灶前連根燒火的柴都沒了！我這身子又爬不了樓梯。只能讓你們先吃點你伯母給的爆米花墊墊。我叫你二姐去喊你爸。她不肯，抓了把爆米花就跑去看電視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眼看著天黑，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家里備了點待客的年貨，可我哪敢吃？吃了，哪來的奶水喂你弟弟？我知道你爸肯定在人家吃上了。怨啊：‘生女兒你怪我罵我還要離了我。如今拼了命給你生了兒子，你就這樣對我們娘倆不管不顧？’這時，你弟弟在我懷里拱來拱去找奶吃。我吃得差，奶水稀薄……心里苦得像黃連水泡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上胫竽瓿跻徊荒芸?，不吉利，死死咬著嘴唇憋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天黑透了，你爸才晃晃悠悠回來。拉亮燈，看我抱著孩子在房里哭，他反倒火了：‘哭！哭！哭！就知道哭！自己不會煮碗面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過完年，村里分田。你爸拖拖拉拉沒及時去，自家田在哪兒，他一問三不知。正月二十，他拍拍屁股就出門做工了。后來我不知跑了多少腿，問了多少人，才搞清楚新分的幾塊地?！?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分了田就得種。家里沒牛，我低聲下氣向人借牛犁田。犁了一些，我實在撐不住了。這時，你大姨父知道了，說：‘剩下的那點田，我去幫你犁完吧?！⒆?，那時，你大姨父每天牽著牛，扛著犁，天不亮就走幾里路來，天黑了再走回去。有時，還給我們捎點菜。這份情，我一直記在心上！孩子，你也要記住??！”她的語氣充滿了感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我們剛從銅鼓回來，沒種田，沒存糧。只能跟人借谷子。這點糧食哪夠六張嘴？你們幾個打完飯，鍋里就見底了。我知道你們沒吃飽，除了心疼，只能自己少吃點。好在你們也懂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