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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讀過的那些書

枕著山坡看云

<p class="ql-block">讀《紅樓夢》每每讀到賈寶玉挨打那一回，我就想起我爸爸那時講故事講到《紅樓夢》里賈寶玉挨打那段，我爸爸嘴里叼著早已經(jīng)洇滅的自卷的喇叭旱煙，手里不停的干著活，多半時間是在編席子，手中的席糜子嘩啦嘩啦地響著，嘴里還講著故事，講完上句，下句得等著，我媽就說，聽你爸講嗑這句說完，下句從腳跟底下還沒長出來呢！我媽揶揄我爸，我爸來氣了，“不講了！”我爸講到這段寶玉挨揍，就用一句話了結(jié)“可給他打苦了！沒—打—死！后來賈府老太太不干了，你要打就打死我吧！”</p><p class="ql-block">我爸就一個農(nóng)民。讀過兩年私塾。日本子占領(lǐng)朝陽，開始對東北實行殖民教育，我爸也入過日本子在娘娘廟開的小學(xué)。我爸管那段時期叫滿洲國時。我爸學(xué)過日語，也會一些簡單的日語口語。記住很多日本話的字發(fā)音，毛驢子叫“勞棒”小雞叫“尼瑪滔力”等等。</p><p class="ql-block">十三歲，共和國成立那年。我爸被我爺留下在家里干活。那個秋天，嚴霜的早晨，我爸和我爺在高粱地里割高粱，我爸打著赤腳，我奶奶有病，家里孩子多，做不上鞋穿。我爸年輕時自己掙錢才自己買鞋穿。</p><p class="ql-block">我爸記憶力好。冬夜漫長，我爸編織席子，我媽在炕頭給我們納鞋底。我媽說，你給孩子們講個嗑唄。我爸就邊干活邊給我們講故事。沒故事講的時候，我爸就給我們背《三百千》（《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聽我爸背多了，我自然就記住了不少。但沒見過原文。后來我讀大學(xué)了，才在新華書店買到一本真草隸篆四種字體的《蒙學(xué)三種》（《三百千》）。</p><p class="ql-block">有時是冬天的雪天。我們這幫孩子也出不去。都憋在家里，我爸在地下干活，破糜子準備編席子的料。我說編炕席這個活一般人都不明白不懂啥是破糜子了。我解釋下：編炕席要用高粱秸稈。第一道工序是將高粱秸稈外面的那層葉子擼掉，（有專門的工具）。第二道工序就是破糜子，就是將擼掉葉子的高粱秸稈用一種鐵刀將它從中間對開劈成四瓣。第三道工序，將破好的糜子用碌碡碾壓平軟。第四道工序?qū)⒛雺汉玫拿幼拥胶永锝莅胩欤ㄅ萃福?。第五道工序是將泡透的糜子撈回來扛到家里用糜刀（鐵質(zhì)刮刀）刮掉糜子穰，刮凈后，才能編炕席。雪天，一家人呆在家里，我們小孩子也沒啥作業(yè)，也沒書讀，也沒收音機什么娛樂消遣打發(fā)光陰。我媽就說我爸你邊干活邊給孩子們講嗑吧。每次我媽都打擊我爸，然而我媽一要求，我爸就講。每次我媽揶揄我爸時我們就反對。“要不你講！”我媽就停止攻擊我爸。我爸就接著講隋唐演義，講秦瓊賣馬，講秦瓊走背累故事，<span style="font-size:18px;">講好漢單雄信，仗義疏財?shù)墓适隆?lt;/span>講著講著我爸就把一大捆子秫秸稈破城了糜子。太陽就從窗戶上下去了。我媽就開始張羅晚飯去了。我爸收拾好糜子，我劃了地，收拾衛(wèi)生。我媽看我爸累，有時就說我你也學(xué)著破糜子，人家誰誰（我的同齡伙伴）都會破糜子刮糜子。我那時看到編席子太辛苦，我說啥也不學(xué)。我爸也沒讓我學(xué)過這些編席子的活。我唯一會做的就是擼掉高粱桿的葉子，會碾壓糜子，會刮糜子。我爸從來不讓我學(xué)編席子和破糜子。</p><p class="ql-block">我爸那時覺得這活太苦。這錢不好掙！所以不希望我去跟他一樣，吃這樣的苦。他本來能念好書，本來能從那個農(nóng)民家庭走出去，就因為他是家里的長子，所以就過早地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我記得我爸曾和我媽說過：不學(xué)不學(xué)吧，將來干啥都吃飯。好好念書比啥都強。</p><p class="ql-block">所以我爸經(jīng)常管我念書。冬天夜里長，那時的小孩子經(jīng)常在外面玩藏貓貓，我爸一出去找我，我就趕快回家，盡管心理一百個不愿意，但也得蔫蔫地跟著他回家?；氐郊依锬闷饡拘倪€是在外面同伴們的嬉鬧聲中，心收不回來。拿著書本就會念課文。不會做算數(shù)。我那時很笨。</p><p class="ql-block">記得有天晚上，我爸坐在地下破糜子，我在炕桌上做算數(shù)。有道算術(shù)題是這樣的。紅旗小學(xué)學(xué)習(xí)張思德，小明幫王奶奶砍柴，上午砍了8捆，下午砍了5捆，問小明一天給王奶奶砍了幾捆柴？我實在不會寫。就問我爸“這道題用啥法算?。俊蔽野致犃撕?，說“用捆法?！蔽覌屧诳活^縫補衣服，笑的前仰后合。從此我媽揶揄我爸就更增添了作料，留下了“話把”。</p><p class="ql-block">那時我?guī)缀醪粚W(xué)算數(shù)，就會讀課文，就會寫字。我讀課文讀的順溜，我媽就讓我讀。我爸在地下忙著活計，不大工夫就編了一大片席子。</p><p class="ql-block">我爸愛讀書?？上菚r家里沒書，我爸閑著的時候也借書。記得有一年正月，不知道我爸從誰那兒借來一部《紅樓夢》，書被翻的破頭齒爛的無頭無尾了，準備正月里讀，閑著時讀書，很多鄰居家族里的侄男哥女都來聽。沒讀幾天，就叫人家要回去了。我爸那幾天悶悶不樂好一陣子。</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正月，我爸不知道從誰那兒又借來一本《金鐲玉環(huán)記》，從初二開始讀，沒到正月十五就讀完了。我爸讀，我家族幾個姐姐還有我的一些哥哥們都跟著聽。我爸讀到興奮處，就唱起來了。那種腔調(diào)既不是評劇也不是京劇，總之那腔調(diào)很有起伏很有韻律。那時我也大了，十二三了。我不大喜歡我爸那種腔調(diào)?，F(xiàn)在想聽，也不能夠了。</p><p class="ql-block">昨天我在網(wǎng)上問deep seek：《金鐲玉環(huán)記》是怎樣的一本書？誰寫的？什么內(nèi)容？它的回答一大堆，說中國古典小說里沒有這部書。建議我查查安徽或者河南一帶的詞話。我在京東上搜《金鐲玉環(huán)記》，有！太貴！古舊的線裝繡像本的都一二百，有一套竟要到350多。</p><p class="ql-block">我爸很能背。動輒就背一段《論語》，他也不會解釋，只說個大概意思。他說他念私塾念到《孟子*告子》?！墩撜Z》只學(xué)了上半部。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我爸沒能去治天下，就算把我們養(yǎng)大成人，在莊稼地里摸爬滾打風(fēng)里雨里過完一生。</p><p class="ql-block">我爸讀書也就兩三年的小學(xué)水平，他學(xué)過《論語》，就能讀《紅樓夢》，我爸如果去讀書，他的命運也許會有不同的人生。因為我知道，我爸很聰明，什么東西一看就會。特別是編織一類的活計，我爸會用草棍兒編小鳥，會用席糜子編過年淘米用的淘米簍，會用荊條編織挑筐和糞箕子。我爸會砌磚，會瓦匠活。我爸干的活非常立整干凈巧妙。</p><p class="ql-block">我爸連小學(xué)都沒讀完的水平，讀起古書來朗朗上口。我讀過大學(xué)，我讀了許多書，也讀過許多古書，凡是我爸提到過的書，我都買來讀。我那時上學(xué)幾乎是半天上課半天勞動，小學(xué)幾乎沒學(xué)過什么東西。和我爸比起來，我真的差遠了。</p><p class="ql-block">我爸，就是被家庭拖累了。沒成家以前被他的家拖累了，和我媽成家后又被我們這些癩歹（“狼”，我們這里管“狼”叫癩歹）拖累了。我爸活到八十七。一輩子吃過的苦遭過的罪都是為了他人。他用自己讀的那點私塾喂養(yǎng)的精神和他對家庭的責任支撐著走過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4月5日清明節(jié)后</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