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國春深寄哀思】</p><p class="ql-block">——致姨姨逝世二十三周年</p><p class="ql-block">文丨王西寧</p><p class="ql-block"> 飛機掠過珠江口，鱗次櫛比的摩天樓群次第展開。這個被我稱為"第二故鄉(xiāng)"的移民城市，總會在梧桐山的云嵐中，將一段塵封的往事輕輕掀起。山間簌簌作響的鳳凰木，像極了故鄉(xiāng)供銷社門前那株見證過無數(shù)重逢與訣別的老槐。</p><p class="ql-block"> 愈合不久的傷口再被撕裂，鉆心的痛。木棉花開得正艷的2002年3月，我在羅湖某間賓館里夢見八抬大轎逶迤如龍，嗩吶聲里卻透著凄惶。驚醒時枕巾已濕透半邊，窗外紫荊花簌簌飄落，像極了出殯時漫天飛舞的紙錢。大姐的嗚咽穿透二十三年光陰，至今仍在耳畔回響：“兄弟你快回來吧，咱姨走了......”</p><p class="ql-block"> 記憶溯回故鄉(xiāng)新筑老街。青磚灰瓦的供銷社門市里，一個留著剪發(fā)頭的年輕漂亮女營業(yè)員，總會在午后陽光斜照時，把新到的小人書悄悄壓在玻璃板下。那時我不過窗臺高，踮著腳尖窺見《紅珊瑚》的封面，便再挪不開步子。她從柜臺后探出身，發(fā)梢的桂花油香混著油墨氣息撲面而來：“你這個小書蟲又來巡山啦？”。那本定價幾分錢的小人書，成為我文學(xué)啟蒙的初啼。</p><p class="ql-block"> 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有個在供銷社工作的姨姨，意味著寒冬臘月能嘗到憑票供應(yīng)的大肉、甚至豆腐干和蓮菜，意味著交公糧時總有鄉(xiāng)親羨慕地打招呼：“你姨又給你家早早排上隊了??？”，意味著能買上酒坊醋坊的下腳料糟子，更意味著某個蟬鳴聒噪的午后，我們幾個泥猴似的野孩子，能捧著《英雄小八路》躲在麥秸垛后看得如癡如醉。那年月，她的玻璃柜臺就是我們的盧浮宮，那些泛著油墨香的連環(huán)畫，是通向世界的萬花筒。</p><p class="ql-block"> 1985年我年僅48歲的母親猝然離世那夜，她攬著瑟瑟發(fā)抖的我們姐弟四人，在靈堂前說了句：“有姨在、有姨在，往后姨就是你們的親娘”。這話落在我們幾個瞬間沒了娘的孩子心頭，頓生出綿延至今的暖意。以后弟弟在她家生活的那幾年，總有留下的臘牛肉和白面饅頭；我結(jié)婚前夕，她跑遍了西安鐘樓四周的所有百貨大樓，說要給新媳婦多買一些時興的“新衣服”。</p><p class="ql-block"> 她的善良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fēng)飄散在家族每個角落。舅爺獨居在渭河灘，她每周蹬著二八自行車往返十幾里，車筐里永遠裝著溫在棉套里的甑糕；表妹坐月子時，她天不亮就蹲在菜市場等頭茬鯽魚；就連街道上受了冤屈的右派老婆也能得到她的一絲溫暖。把“仁”字刻進骨子里，她用六十二載春秋，在糧票、酒糟與小人書間，編織出一張溫柔的網(wǎng)。</p><p class="ql-block"> 深圳灣的風(fēng)裹著咸澀撲面。二十三年前那個宿命的凌晨，我攥著次日最早一班機票，在酒店露臺枯坐到東方既白。遠處的集裝箱碼頭徹夜轟鳴，卻蓋不住記憶深處那聲嘆息——最后一次通話時她說：“在外頭要吃飽穿暖”。這尋常的叮嚀竟成遺言。火化爐門閉合的瞬間，表妹突然嘶喊著撲上去，被眾人拽住時，她手里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給母親擦汗的絹帕。</p><p class="ql-block"> 趕回西安時，小院里的桑樹剛抽新芽。靈堂前香煙繚繞，我望著帷帳里床板上躺著安詳?shù)娜蓊?，忽然想起她教我認糧票面額的那個午后。陽光穿過供銷社的雕花木窗，在她藏藍工作服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打算盤的噼啪聲里，她鬢角的碎發(fā)泛著淡淡的金。那時我尚不知曉，這幀畫面會成為穿越時空的船票。</p><p class="ql-block"> 而今站在梧桐山巔南望，維多利亞港的郵輪正拉響汽笛。她常念叨想看大海，卻終究困在西北黃土塬上一方供銷社柜臺里。她像株移植不當?shù)哪久?，把根系深深扎進家族血脈。清明時節(jié)的雨霧中，我似乎又看見她推著永久牌自行車，車把上掛著油紙包，穿過新筑東街濕漉漉的泥濘小道，給外婆送去還冒著熱氣的粉條炒肉。</p><p class="ql-block"> 山風(fēng)掠過相思樹林，帶來若有似無的油墨香。恍惚間，那個留剪發(fā)頭、穿陰丹士林制服的身影，正站在南山荔枝林深處，朝我揮動新到的《紅珊瑚》。而當我伸手觸碰，卻只接到一片飄落的木棉——那殷紅的花瓣，多像當年夾在小人書里的那片楓葉書簽…</p><p class="ql-block">2023年3月6日 泣筆于深圳梧桐山</p><p class="ql-block">2024年3月18日 修改于鵬城春深日</p><p class="ql-block">2025年2月28日再改于鵬城花香時</p> <p class="ql-block">珍貴的姨姨與姨表弟妹</p> <p class="ql-block">永生銘記在心里的姨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