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悶酒的康叔，一一小孤山下的往事尼布楚 <p class="ql-block"> 我有個弟弟，他和我家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是農(nóng)林屯大雜院鄰居康叔、康嬸兩口子磨破嘴皮，非讓俺娘認下這個干兒子?？祴鹫f，讓俺娘給她帶一帶，這樣她家的寶貝兒子好養(yǎng)活。俺娘是個愛面子的講究人，那個月，娘節(jié)衣縮食，做鞋、做帽子，又去供銷社扯了五尺咔嘰布，為干兒子做了一身新衣服，從頭到腳為這個干兒子打扮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康叔是小屯大雜院里的老鄰居，他在肉聯(lián)廠搬運工段上班，白天上正常班，如果是夜里專運線上開來銀白色冷藏列車，叫班人會騎自行車逐家逐戶敲搬運工家窗子叫床，搬運工隨叫隨到去冷庫裝運出口牛羊肉。嘭嘭嘭，傳來敲窗戶的聲音，“康師傅，專列到了！”嘭嘭嘭，“孫師傅醒醒，專列到了！”我們大雜院子里的人半夜里常常被這搬運工段叫班的傳呼聲驚醒。</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靜，門外邊飄著小青雪，外屋地水缸里已結(jié)冰碴，大雜院子里康叔出溜下炕頭，他從屋地下拾起一棵大蔥，夾在胳肢窩里一擼，大蔥蘸醬啃涼窩窩頭，吃完嘴巴子一擼，端起水瓢咕咚咕咚一頓牛飲，冰水拔涼拔涼的直拔牙，康叔抖落身子一激靈。他披上深藍色軋?zhí)嗣抟\工作服，急匆匆的趕往工廠冷庫，一列銀白色悶罐冷藏車喘著粗氣，已經(jīng)停在肉聯(lián)廠外貿(mào)專用線鐵軌上。</p><p class="ql-block"> 大雜院里的康叔，已年近半百，頭發(fā)花花達達的，他中等身材敦敦實實的車軸漢子，厚嘴唇、四方臉，屬于天庭飽滿、地頦方圓的忠厚長相，工友們夸康師傅實在，干活從不偷奸?；?。他有牛一樣的韌勁，性格耿直，有馬一樣的速度，走路風風火火，有騾子一樣的秉性，倔犟脾氣?？凳謇洳欢〉臅俺鑫目U縐的詞來，大命由天老爺注定，運氣卻要靠自己去闖蕩。</p><p class="ql-block"> 康叔在肉聯(lián)廠搬運工段多年，什么臟活累活從不挑肥揀瘦。工休時，去開水房打水幾乎成了他專屬營生，習慣成自然。</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康叔老胃病犯了，工休室大水壺倒不出一滴開水，有人晃蕩著空水壺喃喃自語“今天康師傅怎么沒來上班？”</p><p class="ql-block"> 肉聯(lián)廠搬運工段是牛羊肉產(chǎn)品出廠最后工序，隔三差五就開來一、兩列銀白色的冷藏悶罐列車停在冷庫外貿(mào)專用線上。當年抓革命促生產(chǎn)，出口援外任務(wù)時間緊，任務(wù)重。工人師傅們連跑帶顛從冷庫里推出一車車牛肉柈子整齊碼入冷藏車，羊個子酮體則外包白棉布口袋，每支雪白的大尾巴綿羊尾上還插了一根竹筷子，被搬運工師傅們一路小跑著扛出冷庫裝車。閑暇之余，工人師傅中也有些閑言碎語，工廠大喇叭廣播里則常提醒，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海拉爾肉聯(lián)廠是亞洲最大的清真食品加工廠，廣大職工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有人蹲在墻角偷偷低聲嘀咕，“二萬五千里長征，咱紅軍過草地吃樹皮挖野菜還煮皮帶吃呢，怎么外國無產(chǎn)階級哥們真TM的矯情……”</p><p class="ql-block"> 搬運工人是重體力勞作，長年勞作康叔的身子有些微駝，他走路時常常挺身前傾，擺動著雙臂像弓箭。雖然來海拉爾肉聯(lián)廠多年，康叔一口山東鄉(xiāng)音，山東棒子倔犟脾氣。</p><p class="ql-block"> 康叔一生命運多舛，日子過得憋憋屈屈。閑暇之余，他自己好整兩口散摟子（散簍子白酒）解悶，也沒什么酒肴，大蔥蘸醬，辣椒油拌卜留克咸菜，一時沒握住整多了，他便借酒消愁，宣泄心中的孤獨與苦悶。一個大老爺們鼻涕一把淚一把，喉嚨像似開閘的水，他爹一聲，娘一聲，痛哭流涕。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有一回，康叔在他家里自斟自飲，又喝得酩酊大醉，便獨自嗚嗚咽咽哭起來，開始時抽抽啼啼，細若游絲，猶如廚房鍋臺縫里的蛐蛐嚶嚶聲，哭著哭著，他突然間叭開大嘴，“嗚嗚嗚，嗚嗚嗚……”淚水如決堤的河水，順著腮幫子流下來，他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嚇得倆閨女驚慌失措，六神無主躲到我家去，對俺娘說“俺爹又哈醉了，”扶著門框往她家瞅?？凳濯氉栽谖堇飭鑶柩恃?，斷斷續(xù)續(xù)，好不凄涼。時間一長了，左鄰右舍鄰居們既體諒他又同情他，不再有人去詢問原由，也沒有人再去勸說，任由他在屋里哭天喊地宣泄去?？凳蹇迚蛄?，仿佛身子骨輕松了許多，從屋地上站起來，扯了扯零亂的衣服，抄起大水瓢從水甕里淘水洗把臉，跑到院子蹲在墻角，低頭叭嗒叭嗒吸蛤蟆頭老旱煙，放學回來的孩子們被旱煙味嗆得繞著他走。</p><p class="ql-block"> 孟大爺站在院子里朝這邊瞅了一眼嘆口氣道，唉！屋里沒有婆娘操持，這日子難過呃。</p><p class="ql-block"> 康叔窮了大半輩子，他是山東破產(chǎn)農(nóng)民，像螻蟻一樣的活著。他闖關(guān)東來到海拉爾，從一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凳鍙年P(guān)里家領(lǐng)出來倆閨女，大閨女叫小蘭，二閨女叫小菊，這倆姐妹也怪叫人可憐，從小死了娘，康叔既當?shù)之斈?，屋子里頭炕涼、被窩涼、飯菜涼，一個人拉扯著倆丫頭片子，日子過得冷冷清清，沒滋沒味。</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康叔家來了一位女人，她高出康叔半頭，梳半剪發(fā)，細高挑，白白凈凈的瓜子臉讓人看了挺舒服。這個女人是經(jīng)工友們給踅摸介紹的，她來時手里拎著一個帆布提包，進屋后，看著亂糟糟的，一頓翻天覆地拾掇，小土坯房子里頓時有了煙火氣息，康叔咧嘴奓撒著手無所適從，小蘭和小菊跑到院子里，她倆怯生生的躲避在鄰居家豬圈后窺看。</p><p class="ql-block"> 小蘭和小菊倆丫頭，一瞅就是從苦日子里熬出來的，老大小蘭撐起半拉家，二丫頭小菊發(fā)育得五大三粗，如果是在農(nóng)村生活，保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婦女隊長角色。果不其然，她不留戀城鎮(zhèn)生活，有一年秋天，她告別了海拉爾的父親和姐姐，回山東沂蒙山區(qū)找她姥爺姥姥去了，當然，這是后話。</p><p class="ql-block"> 康嬸的到來，為這個家庭帶來了煙火氣息。三天兩頭大洗衣盆泡著他爺仨的臟兮兮的衣服，康嬸洗干凈了，在院子里栓根繩子晾曬。白安鋼媳婦心靈手巧，家里有一臺縫紉機，她常為小蘭、小菊縫紉衣裳，姑娘家長大了，自然愛打扮愛漂亮，也不再愛穿土里土氣的衣裳，康嬸每次去求白安綱媳婦幫忙，總要在口袋里裝上一包橘子瓣糖塊送給大胖二胖，康嬸不好意思白白求人家?guī)兔Γ辉敢獍装椎恼紕e人家便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中看。小蘭身體發(fā)育得成了婷婷玉立大姑娘，大雜院里開始有人上門來提親，小蘭這姑娘有個老豬腰子主意，她要嫁就找個掙工資帶糧本的丈夫，這終身大事，她一點也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康叔將大雜院西頭的舊房子賣給孫繼順家，緊貼著金星隊老倔頭黃老三家蒺藜狗杖子蓋了兩間土坯房，外屋地兼做廚房，里屋一盤大火炕，炕梢用舊被面扯一道花布簾子，間隔成小蘭姑娘的閨房?？凳鍨樯w這所新屋拉下了一屁股饑荒。小菊回山東老家去了，找她姥爺姥姥過田園生活。</p><p class="ql-block"> 小蘭這姑娘一天天大了，婚事成了康叔一塊心病，這天晚上，康叔躺在炕上睡不著覺，抬頭望了一眼炕梢，他以為姑娘睡了，便與媳婦悄悄聊起為女兒找對象的事，炕梢那道布簾子根本不隔音，小蘭在那頭聽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唉！可憐天下父母心。</p><p class="ql-block"> 街坊王會計媳婦是個熱心腸的人，自從發(fā)生了紅星隊案件之后，王會計被抓去蹲大獄，她領(lǐng)著倆小子一個丫頭過日子，時間長了，從城里常來個男親戚幫忙干活。也許是同命相連，王會計媳婦托這城里人幫忙，為小蘭踅摸個對象。說來也巧了，這男人正好有個侄子在盟工程公司安裝處上班，因女朋友嫌他家窮，張羅著要結(jié)婚時，女方卻突然說什么也不干了?！拔抑蹲诱顩]對象，不知道小蘭這姑娘嫌弁人家窮不？”那男人試探著問王會計媳婦。</p><p class="ql-block"> 下個星期天，王會計媳婦笑盈盈來康叔家找小蘭，說城里那個小伙子來了，讓小蘭姑娘去她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小蘭懷里揣著兔子，忐忑不安走進王會計家大院子，她隔著窗明幾凈的大玻璃，望見一位模樣帥俊年青人坐在炕沿上，小蘭羞怯得忙低下頭，她臉漲得通紅，心里“嘭嘭嘭”直打小鼓，她暗自心喜，羞答答地走進屋里。</p><p class="ql-block"> 經(jīng)王會計媳婦這么一撮合，小蘭的婚事很快就定下來。康叔卻又陷入了苦悶之中。康叔為了迎娶康嬸子，賣掉了舊房子，向左鄰右舍東挪西借四五百塊錢蓋上了新房，還去街里給康嬸扯了兩身布衣裳，他每個月都要節(jié)省出半月薪水還債。幸虧肉聯(lián)廠工會辦了個互助會，雖然是救急不救窮，但幫助困難職工們互助互濟，這個月借錢下月開支必須補上，確實是個應(yīng)急解困的好辦法?？凳寮胰兆舆^得緊巴巴，手頭上連半個仔的閑錢也沒有，康叔怎么再好開口向鄰居們借錢辦女兒的婚事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河東那邊親家稍信來了，說十一國慶節(jié)就準備辦喜事，康叔犯愁了，小蘭這丫頭從小沒了娘，跟自己過清苦日子，孩子要出嫁了，怎么著也要值辦得體面一些，不僅是對姑娘的憐愛，也是給死去老伴一個交待。</p><p class="ql-block"> 康叔這邊舊債還沒還完，你瞧瞧，他又要向窮哥們伸手借錢了。人啊人，錢啊錢，老話說一泡尿憋倒英雄漢。雖然說金錢不是萬能的，但在一個吃飯需要花錢的城鎮(zhèn)里依靠工資生活，沒有錢過日子是萬萬不能的。</p><p class="ql-block"> 康叔躺在炕頭上翻煎餅，他又怕弄出聲被小蘭在炕梢上聽見，便在被窩里跟媳婦掐手指頭計算開了，總要給出嫁的姑娘做上兩鋪兩蓋新被褥吧，再扯上兩身新衣服，買兩個暖水瓶，一個洗臉盆，還有內(nèi)衣內(nèi)褲，還有……他與媳婦掰揑著手指頭掐算著，至少要大幾百元現(xiàn)金呢，康嬸提醒丈夫說，當下嫁姑娘，都時興娘家陪送毛毯呢。康叔叔趕緊掰開手指嘀咕：“咱窮人家孩子，那來的那么多窮講究，甭跟別人家攀比?！?lt;/p><p class="ql-block"> 康叔心想，女兒結(jié)婚就這最后一把了，再窮也不能寒酸了姑娘出嫁。第二天，他硬著頭皮吞吞吐吐向搬運工段窮工友哥們道白，姑娘出嫁還差點錢的愁事。</p><p class="ql-block"> 肉聯(lián)廠搬運工段的窮哥們向來有窮幫窮，相互幫忙的好習慣。職工們說話大嗓門，直來直去從不會拐彎抹角。待康叔向工友們透露出他目前困難，搬運工段老牛師傅搶先說道，“康師傅你別磨磨唧唧的，痛快點說吧，嫁姑娘還差多少錢？咱們大伙給你湊湊。”憑牛師傅這句話，感動得康叔熱淚盈眶，他忙說“咱大伙都是靠工資養(yǎng)家糊口，每家日子都不寬裕，我估磨著再籌上三頭兩百塊就差不多了。”一位工友跳起來叫嚷道“康師傅你真摳門，嫁姑娘三天回門，也不請這幫窮哥們吃頓喜酒?！?lt;/p><p class="ql-block">“哦哦，我道是把姑娘回門這事給忘記了，請！請呀！一定要請咱工友們吃頓喜酒。”康師傅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澳銊e窮大方了，誰不知道你兜里比臉上的胡茬子還干凈，掏出窟窿沒有仨瓜倆棗？一位工友嘻嘻哈哈調(diào)笑康師傅?！拔姨嶙h咱大伙都隨個份子錢，讓康師傅做兩桌子家常菜，大伙兒熱熱鬧鬧紅火一回好不好啊！”牛師傅倡議道，立即得到大伙齊聲響應(yīng)。</p><p class="ql-block"> 康叔中午下班，路上碰見鄰居王吉慶師傅，兩人聊天時，王師傅知道了小蘭婚事。王吉慶說他后天要開車去齊齊哈爾市給廠子拉趟貨，康叔知道王師傅見多識廣，好結(jié)交朋友，便托王師傅從齊市給捎兩個好看暖水瓶回來，因為在海拉爾這稀罕東西不僅憑票供應(yīng)還不好買。</p><p class="ql-block"> 康叔和康嬸開始拾掇房子，買來大白塊（那真是好東西，即能消毒殺蟑螂臭蟲又能粉飾屋子）放進水桶里，倒進冷水，大白塊開始咕嘟咕嘟冒泡，康嬸頭上扎一塊白手巾，她攪動桶里的白灰漿，又往水桶里摻進少許粉色染料，用力繼續(xù)攪拌均勻，一大桶淡粉色涂料齊活。刷子是康叔從南山上割來的羊胡子草自己扎制的，康嬸麻利的揮動羊胡子草刷子，先將墻面豎刷一遍，待墻上石灰水涼干了再橫刷一遍，兩間土坯房被石灰水刷得光鮮亮麗起來，康叔又從北山磚瓦廠買來了幾百塊紅磚鋪地，苦哈哈的日子在淡粉色石灰墻襯托下交相輝映，滿屋子里立馬蓬蓽生輝，仿佛整個世界都溫暖起來了。</p> <p class="ql-block">圖片中這條路為海拉爾市郊建設(shè)鎮(zhèn)（農(nóng)林屯）東四道街</p> <p class="ql-block"> 小蘭姑娘出嫁那天，她女婿和幾位工友騎自行車來接小蘭，女婿騎了一輛嶄新的青島產(chǎn)大國防自行車，康叔是個要面子的人，他這邊早準備齊了姑娘的嫁妝，東鄰韓寶利師傅領(lǐng)著婚車走進小胡同，那是向肉聯(lián)廠馬車隊借來的一輛馬車，駕轅馬頭上扎著喜慶大紅綢子，好不喜慶。俺娘和院子里的孫嬸、白嬸、肖嬸、董嬸、李嬸左鄰右舍鄰里們都過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的忙活著?？祴鹗掷锒酥槐P橘子瓣糖給一群半大小子散發(fā)，老董家小泉向盤中抓了一把，做個鬼臉一溜煙跑出胡同。沒有瓜子，平時有錢也買不到，只有到了春節(jié)才會憑糧本供應(yīng)幾斤。秀英、秀榮倆小姑娘簇擁著新娘穩(wěn)穩(wěn)地座在馬車上，“你們倆把身子底下墊些羊草，端著嫁妝別磕碰了?！笨祴饑诟乐鴥蓚€毛手毛腳的伴娘說道。</p><p class="ql-block"> 小蘭從屋出走出來，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俺娘還親手用白線給她開了臉，小蘭粉嫩嫩的臉蛋白里透紅，腮頭像剛摘下來的大水蜜桃。毛茸茸皮膚下透出來細細紅血絲，董嬸從家里頭找來一塊大紅紙，讓新娘子小蘭用嘴唇含一含，鮮紅的嘴唇更加楚楚動人。小蘭含著淚告別父親，康叔顫抖著手挽起姑娘的手，父女倆互相端祥著淚流滿面，康叔滿腦袋瓜子的話要囑咐給女兒，可此時，他卻一句話也道不出來。“快上車，快上車，第三天還要回門呢?！睂O嬸見車老板抱著鞭子走過來牽馬，便催促小蘭趕緊上車坐好。前街街坊淘氣他娘跌跌撞撞跑上來，摟著小蘭姑娘絮絮叨叨的囑咐個沒完，韓嬸在一傍催促道，“盧嬸放心吧，小蘭姑娘過日是把好手呢”送新娘的馬車已經(jīng)啟程，盧嬸攥著小蘭姑娘的手邊走邊囑咐道，“孩子你甭?lián)模沁呌惺裁词?，咱娘家有人呃……?lt;/p><p class="ql-block"> 小巷子里，馬車鈴鐺聲和自行車鈴聲交匯，迎親的人們浩浩蕩蕩離開了大雜院，跨過肉聯(lián)廠鐵道專用線，順著肉聯(lián)廠大門口向海拉爾河東東山下那片工程公司棚戶區(qū)方向奔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掛兩百響的紅色小鞭噼噼啪啪響起來，紛紛揚揚的紅色紙削散落了一地。小蘭的婚房，座落在東山下一間十多平米日本關(guān)東軍遺棄舊營房。進門一張簡易鐵管子焊的床，一張三屜桌兩把椅子，一套用紅綢子扎梱毛選四卷擺在最顯眼位置，門外貼著他老人家那幅慈祥的畫像。證婚人宣讀完結(jié)婚證書，新郎新娘先向偉大領(lǐng)袖像三鞠躬，然后轉(zhuǎn)身再向前來賀喜親朋好友三鞠躬?？腿藗円来螖D進屋里轉(zhuǎn)一圈，抓塊喜糖含在嘴里走出來，這婚事新事新辦，熱熱鬧鬧散了。</p><p class="ql-block"> 小蘭姑娘回門那天，康嬸準備了豐盛的酒席，其實無非就是鄰居們送的豆腐票、豬肉票，弄了七碟八碗的毛菜，硬菜是一大盆筋頭巴腦修割肉燉大菜擺在桌子中間，這是肉聯(lián)廠職工家屬們獨享的特色菜。工友們熱熱鬧鬧的喝著散簍子白酒，天南地北吹點牛皮，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了?？祴鹬浪煞虻睦厦?，千叮嚀萬囑咐悠著點少喝，但架不住搬運工友們一腔熱情，康叔喝得滿臉紅撲撲像個關(guān)公，他整著整著不由自主又整多了，這回他醉了是喜極而泣，一只長滿老繭的手指頭在鼻子下面蹭來蹭去，鼻涕拉下的滿眼淚花，康嬸急得在外屋地下直跺腳，大喜的日子，又不好意思上前阻止……新姑爺前來給長輩們敬酒，小蘭姑娘扯了一把他爹的衣襟，湊到康叔耳朵邊上耳語一番，恐怕他爹在女婿和眾人面前再控制不住自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小孤山上空，一群群候鳥鳴叫飛向南方，它們在秋高氣爽的藍天白云間變幻著各種隊形，引來肉聯(lián)廠孩子歡呼雀躍，有幾個半大小子站在山坡上放風箏，微風時爾將風箏拋向高空，一股旋風又將風箏從半空卷下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7年底，西伯利亞寒流一陣比一陣吹得緊，蒙蒙沙塵中夾著細碎的雪花，原野上刮起一股股白毛風，海拉爾氣候最冷的時候到了，氣溫急聚下降到零下三十幾度，大地凍僵了，伊敏河冰面上凍得能跑載重汽車了。肉聯(lián)廠趕運牛羊的人們，還艱難的走在從錫林郭勒、興安盟五叉溝至海拉爾的茫茫草地上。鄂溫克族自治旗錫尼河邊，有肉聯(lián)廠趕運的一個包扎在那里，康叔和白斯古郎身上穿著大氅下夜，他倆腰間別著長長的五節(jié)電池手電筒，這種夜晚，牛羊最容易被白毛風卷走。邱志國是這個包的包長，他不敢睡覺，便把工友們喊起來轉(zhuǎn)流出去守護羊群，暴風雪中，邱志國仿佛聽見遠遠的傳來汽車轟鳴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了，漸漸的這輛汽車從公路上朝著他跑下來，一直停到蒙古包前，邱志國這才看清楚車門子上噴油漆“海拉爾肉聯(lián)廠”幾個大字，車上跳下來兩個人來，司機王吉慶向邱師傅介紹說，這是肉聯(lián)廠軍管會和“群?！迸蓙韴?zhí)行挖肅任務(wù)的。在這種情況下，邱志國也沒敢多問什么。只見那倆人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張一寸黑白小照片，邱志國借著下夜手電光亮瞧見，正是在羊圈邊下夜的職工白斯古郎，一名退伍兵職工指著照片問邱志國道：“你們包上這個人去哪了？”邱志國往羊圈傍邊指了指，那兩個人沖著康叔和白斯古郎沖上去，退伍兵一杵子扒拉開康叔，不由分說把白斯古郎綁起來，押上解放汽車后箱，康叔慌忙中從自己身上脫下一件皮大氅披在白斯古郎身上。</p><p class="ql-block"> 康叔望著消失在風雪中的汽車，走進蒙古包，從被窩里掏出酒瓶子又獨自喝起悶酒來，索性“咕嘟咕嘟”將瓶中剩下的酒一股腦灌進肚里，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康叔咬著牙根克制自己的老毛病，他鉆進被窩既不敢怒又不敢言，一股無名火在胸膛里燃燒……</p> <p class="ql-block"> 汽車走出去很遠，消失在白毛風中，邱志國從被窩里掏半導體收音機，選擇收聽呼倫貝爾廣播電臺廣播，他們從廣播中聽到呼倫貝爾盟連篇累牘挖肅運動斗爭新聞。上次王吉慶開汽車給他們包送給養(yǎng)，曾悄悄地對包長邱志國說：“廠子里大喇叭每天廣播‘敦促內(nèi)人黨投降書，’呼和副廠長被軍管會給揪出來了，劉副廠長被群眾專政組織看押在學習班（牛棚）里，廠子里很多職工被軍管會“群專”挖出來了……”邱志國這才如夢初醒，內(nèi)蒙古挖肅“內(nèi)人黨”運動已經(jīng)挖到了蒙古包里來了。</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康叔很在意子祠，常眼饞別人家的半大小子，他總惦記為康家傳宗接代，盼望著有兒子能續(xù)上關(guān)里家的宗譜。自從康嬸進了家門，康叔叔將大山墻正中間貼上楊柳青年畫，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抱著條大鯉魚，滿屋子里紅火又喜慶。</p><p class="ql-block"> 從此以后，康叔盼啥來啥，康嬸懷孕后果真給康叔生下個胖小子，康叔早早就為兒子想好了名字叫海山。</p><p class="ql-block"> 康嬸抓來幾只小雞仔養(yǎng)活，雞長大了一天下幾顆蛋，她蹲下去從雞窩里掏出來蛋來，剝棵大蔥炒雞蛋，為康叔做下酒菜，康叔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紅火日子，此后，大雜院里鄰居們再也聽不到康叔借酒消愁的哭聲了。</p><p class="ql-block"> 大雜院里的生活雖然平平淡淡，簡簡單單。但鄰里之間人們和諧相處，收獲了人世間美好滋味。</p> <p class="ql-block"> 康叔穿戴不再邋邋遢遢，出門上班，康嬸總要上前給他捯飭捯飭，盡管康叔不好意思的推搡，但仍拗不過媳婦，前腿剛邁出門坎，康嬸追上去將褶巴的棉襖領(lǐng)子抻一抻。鄰居中有好嚼舌頭的女人，這成了大雜院婆娘們忙里偷閑的話題。</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75年夏的一天，海拉爾農(nóng)林屯肉聯(lián)廠職工大雜院來了些操著河南口音乞討的婦女，一位討飯人走進康叔家，“大叔你行行好，給我點吃的吧。”康叔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給那人拿兩塊玉米餅子，待要飯的人拱手作揖，康叔說，“都是苦命人，誰沒遇到過坎，我也曾討過飯遭過罪?！闭f著他將桌子上自己還沒喝的一大碗粥遞給那女人，“大妹子，這碗粥我還沒喝，正熱乎著呢，你要是不嫌弁，就坐下喝了暖暖身子吧?！备袆拥媚俏挥戯垕D女熱淚盈眶。</p><p class="ql-block"> 又過了幾天，康叔下夜班在家中補覺。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嘻戲，把康叔吵醒了，他從炕上爬起來，出門望見幾個熊孩子領(lǐng)著小狗追逐嘲諷大雜院里討飯人，他怒罵道：“小兔崽子！才填飽了幾天肚子！就追著嘲弄人家，我打斷你們的狗腿……”</p><p class="ql-block"> 康叔愛管閑事，仗義執(zhí)言，眼睛里融不得半點沙子。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罵起來，嚇得幾個小屁孩鉆進偏廈子煤棚里藏起來?？祴鹉懶∨率拢s忙跑出去，奪下丈夫手中嚇唬孩子們的搟面杖拉進屋去……</p><p class="ql-block"> 這年夏天，河南特大暴雨連續(xù)幾天幾夜，河水瘋漲，數(shù)十處水庫決堤，引發(fā)了特大洪澇災害，受災人數(shù)超千萬，數(shù)萬老百姓遇難，這就是當年轟動全國的“75·8”河南特大洪水災害，海拉爾農(nóng)林屯里來了一群討飯人。她們背著布口袋，端著茶缸子挨家挨戶討要吃的。</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康叔續(xù)弦后，媳婦給他生了個寶貝兒子，喜得康師傅成天合不攏嘴，他找出老家的信封底子，把我叫去幫他寫家信，把喜訊告訴村上的同宗室親戚朋友。他終于有了兒子，請老家人將兒子的大名續(xù)在家譜上?？祴鹦τе鴥鹤觼砦壹?，非得認俺娘干媽，康嬸子說，讓我娘幫著她拉扯一下孩子好養(yǎng)活。有的時候，唯心是安撫老百姓心靈的一支強心劑。</p><p class="ql-block"> 康叔家這兒子海山，打小有個夜里愛哭的毛病，董嬸神秘兮兮的過來給康嬸出主意，去供銷社買張大紅紙，請人寫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邊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天大亮……夜深人靜時，別出動靜貼在電線桿子上，傳說可挺靈驗了?！崩顙鸪鲋饕庹f，這孩子可能是被嚇著了，她告訴康嬸，半夜十二點，你拿孩子的鞋敞開門給他叫叫魂“孩子回來吧，孩子回來吧！”康嬸家孩子有病亂投醫(yī)，又吃了廠醫(yī)務(wù)所給開的幾袋小兒安，半夜里竟然再也不哭鬧了。大雜院里的嬸子們一時間眾說紛紜，有人說半夜里貼在電線桿子上的那張紅紙靈驗，有人說半夜里拿鞋站在門框上叫魂最靈驗，還有人說，是肉聯(lián)廠醫(yī)務(wù)所的小兒安藥靈驗。</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1989年之后，海拉爾這個當年亞洲最大的清真屠宰加工廠終于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熬不住了，康叔聽說政府在企業(yè)轉(zhuǎn)制中要賣掉肉聯(lián)廠，他得到信息后來工廠門口巡視，他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撫摸著那兩塊肉聯(lián)廠的牌匾，在情感上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眼前的這個現(xiàn)實。</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吃過多少藥方，海拉爾肉聯(lián)廠終究沒能起死回生。1999年夏，當康叔再次來到肉聯(lián)廠大門時，門前（內(nèi)蒙古海拉爾肉類聯(lián)合加工廠、內(nèi)蒙古海拉爾生物制藥廠）兩塊牌匾早已不翼而飛了。有幾輛警車呼嘯著開進廠區(qū)，工廠門衛(wèi)好心的后生走過來勸康叔：“你快回家吧，別來這里湊熱鬧了……”</p><p class="ql-block"> 原來，肉聯(lián)廠一些下崗職工昨天去政府上訪無果，晚上回來喝了點酒，有人鼓動去濱洲鐵道線上攔截火車，想把事情鬧大了給政府施加壓力。</p><p class="ql-block"> 康叔替肉聯(lián)廠孩子擔心，害怕這些后生們的魯莽行為再闖大禍。</p><p class="ql-block"> …… …… </p><p class="ql-block"> 海山這孩子道是為他爹媽爭氣，他在肉聯(lián)廠子弟學校發(fā)奮讀書， 考入海拉爾三中，后來參加統(tǒng)考，報考志愿前，他掂量著家庭生活并不寬裕，為了省錢填報了軍事院校，結(jié)果被解放軍第三軍醫(yī)大學（長春白求恩醫(yī)院）錄取了。</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隨著肉聯(lián)廠棚戶區(qū)改造，大雜院子里的老街坊們陸陸續(xù)續(xù)的搬遷到城里住，人們偶爾再碰見，問起肉聯(lián)廠后代兒女們的造化，一個個感嘆他（她）們這一代趕上了好時候，有的孩子去了北上廣深，還有去了廈門、杭州、寧波等地，甚至是國外……但對于養(yǎng)育他們的故鄉(xiāng)海拉爾，對于撫養(yǎng)他們的父母來說，讓我糾結(jié)的是，這到底是應(yīng)該自豪的好事呢還是孤單老人的困惑與無奈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海拉爾肉聯(lián)廠企業(yè)轉(zhuǎn)制后，多數(shù)職工都買斷工令下崗自謀職業(yè)去了?？凳迨抢下毠ぃ雌髽I(yè)退休離開了工廠。</p><p class="ql-block"> 千禧之年后，在市委大院門前，我遠遠望見康叔坐在門衛(wèi)值班室，他退休了閑不住，找了個打更的活干，我們爺倆幾十年不見，親熱得拉呱起來。</p><p class="ql-block"> 康叔說，你藍姐退休了給兒女哄孩子，二閨女小菊在關(guān)里家過得挺好，你弟弟海山長春軍醫(yī)大學畢業(yè)后，在部隊當牙科醫(yī)生。我記得海山弟弟隨康嬸，大高個，濃眉大眼?？凳逭f咱家孩子沒什么背景，在部隊上老實巴交，醫(yī)德口碑好，被一位軍區(qū)司令部領(lǐng)導相中了，成了人家的女婿。康叔說“兒子孝順，常給我寄煙酒錢來，我退休金也夠花，只是兒子成家這了么多年了……”康叔說著說著，抹淚想起他兒子來?！澳沭B(yǎng)了個好兒子，去長春兒子家享清福吧，”我勸康叔說道?！拔沂莻€粗人，到了那怕是和人家聊不到一塊?！闭f著康叔抖落了一下衣襟，“你看我這鼻涕拉下住兒子家行嗎？到了長春還不是去給兒子添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