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里的舊影

佼人

婆婆下葬的第二天，在墓地，我看到了那棵只開著一朵花的鳳凰樹。此時是夏末，山上、田野里都是一片綠意蔥蘢，枝頭殘留的那朵金黃色的花格外醒目，還真像一只小小的鳳凰翩翩停駐在平展的枝葉間。 這棵鳳凰樹是十幾年前公公去世后種下的。多年來，婆婆從老家回來常在我們面前提起它，說她一有時間就去提水澆灌它，說它又長高了。她還會說起墓后的一棵橄欖樹，有些年橄欖結(jié)得多，有些年結(jié)得少，有時她回老家正遇上成熟期，就摘回家用鹽水泡上一小瓶，不多，但津津有味。有時錯過了時間，她會有些遺憾；有時回不了老家，想起來她也會偶爾念叨。此時，我也留意到了那棵橄欖樹，結(jié)了滿樹果實(shí)，還只有黃豆粒兒那么大，只是，等它們成熟的時候，不知會是誰去采摘。 以往聽婆婆提起這兩棵樹，我總會想，或許是她老了，生活里的事兒越來越單調(diào)了，所以才對這兩棵樹念念不忘。而現(xiàn)在，我堅信，當(dāng)她提起這兩棵樹的時候，她一定是想念早早離她而去的老伴了，那思念猶如被那一桶桶水浸潤的樹根，在看不見的土里潛滋暗長，滲入了泥土的深處。而我們看到的只是枝頭的繁華，卻看不到那暗地里的苦苦掙扎。 婆婆是一個有情懷的人，這也是我堅信的。因?yàn)樗龕圩x書，愛讀書的人總是懂浪漫的，和年齡沒有關(guān)系，這是我一貫的認(rèn)知。公公去世以后，婆婆從老家走了出來，脫離了繁雜的家務(wù)，她開始把自己的生活過得極其有規(guī)律，每天定時讀書寫字，從不間斷。這件事于她，就像是一個很莊重的儀式，沒有絲毫的馬虎與懈怠，又像是一個信徒對于自己教義的膜拜。所以，她和我們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在家里，不是看到她在屋檐下看書，就是看到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埋頭抄寫，那身影，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記憶里，難以抹去。她讀書似乎沒有選擇，見書就讀，而且邊讀邊抄寫，遇上生字，就作上標(biāo)記等著問我們。她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是專門用來記生字的，因?yàn)椴粫闷匆?，她就用同音字來注音，而且還時不時拿出來復(fù)習(xí)，就像是她的字典。婆婆讀了多少本書，我不清楚，但我書架上的書她恐怕都讀過了，有一次，我的弟媳看見她在抄書，還特意捎來好幾本從寺廟借出來的經(jīng)書給她抄，記得沒過多長時間，就抄完送回去了。 那時，婆婆在小區(qū)有幾個到街邊坐聊的老伙伴，每天中午在固定的時間相約出門，在固定的時間整齊回家。我?？匆娝齻冊诮诌吂珗@的樹下閑聊，不知道她們會聊一些什么話題，但在家里，她從不說別人的家長里短，是是非非。她也很少評判我們的對錯。我們在生活中磕磕碰碰，包括我們對孩子的教育，她也從來不指手劃腳，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或許當(dāng)時覺得她有些置身事外，但現(xiàn)在想來，卻是讓家人之間少了許多齟齬，所以，即使是經(jīng)常只和我在家，她也能和我融洽地生活多年。婆婆愛干凈整潔，她住的屋子、她的床鋪，從來都干干凈凈的，衣服整齊地疊放著。她定期洗澡，換衣服，短發(fā)一絲不亂地用發(fā)夾別住，即便是臥病在床的最后一段時光，她也總要保持這清爽的形象。 婆婆幾乎從不動氣，說話輕柔和婉，口中從不說粗言俗語；走路做事從容悠緩。她對別人極其溫和，自己又很自律，生活作息近乎刻板。她嚴(yán)格地遵守著自己的作息時間表，一板一拍地重復(fù)著每天的各項(xiàng)功課。這也許是個性所致，但我更愿意相信是長期讀書寫字的熏染使然。 去年國慶前夕，婆婆去大姑家之前在此稍作停留。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開門，就看見她坐在一個略高的凳子上，低著頭，佝僂著身子，全神貫注在一本書上，本來瘦小的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我心里莫名地難受起來，突然間覺得她已經(jīng)那么蒼老瘦弱，我說，媽，你這樣不難受嗎？她說沒有啊。我就在桌子邊放了一個凳子，讓她把書放在桌子上看，這樣身子就不會蜷縮在一起，看起來也不會那么難受了。而她那天的形象卻成為了留在我們家里的最后的印象。直到現(xiàn)在，每天回家一開門，我就會想起她那天佝僂著身子坐在客廳門前看書的樣子?？墒?，如今，那個沉浸在書本中的舊影卻無從尋覓了。 婆婆的生命從患病被確診至她離世僅延續(xù)了5個多月的時間，這期間她非常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我們沒告訴她病情，她也沒有刻意地問家人和醫(yī)生，也幾乎沒有特意地談?wù)撨^自己的病情。以她細(xì)膩的心思，我們想她應(yīng)該是猜到了，但她從未在我們面前流露過消極的情緒，也沒有特意地交待過自己的身后事，她只是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一波又一波疼痛的襲擊，直至生命的最后。 公公去世后，婆婆曾說過，不管以后她去哪里生活，唯一的愿望就是最后回到公公的身邊?，F(xiàn)在，她如愿地回到了那里，那里有她澆大的鳳凰樹，還有結(jié)滿果實(shí)的橄欖樹，明年花開的季節(jié)，鳳凰花會開得更多更艷的吧，因?yàn)槟菢湎掠侄嗔似牌艑簩O幸福祝愿的滋養(yǎng)。 我們離開老家的時候，女兒帶走了一本奶奶抄寫的筆記，編號是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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