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城故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座古老而美麗的小城,那時候我剛從氣象局干部培訓(xùn)班畢業(yè),分配到小城氣象站工作。</p><p class="ql-block"> 小城風(fēng)光秀麗、景色宜人。</p><p class="ql-block"> 城東有一座城門樓子,雕梁畫棟、飛檐走壁,是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名勝古跡;城南有座翠屏山,山上有座娘娘廟,綠樹紅墻、芳草萋萋,常有人來這里燒香許愿;城西是一片果樹林,春暖花開時節(jié),桃紅梨白、馨香撲面,真讓人消魂蕩魄,留跡往返;城北有一條葫蘆河,河水清澈透明、波光粼粼,唱著歡樂的歌潺潺流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城地肥水美、物產(chǎn)豐富。</p><p class="ql-block"> 街上有許多著名的小吃:什么干面鍋盔、五香牛肉、砂鍋豆腐、香酥燒雞……</p><p class="ql-block"> 說起吃燒雞,我還鬧出個笑話來:汽車站有個賣燒雞的老頭,穿一身蹭滿雞油的黑大褂,據(jù)說他原是小城第一任的商業(yè)局長,不知道怎么落魄得賣起燒雞來了。小城的燒雞數(shù)他的最好,油光發(fā)亮、香味四溢,咬上一口又香又酥,真能把人給香死!有一次我花了八毛錢買了一只,準(zhǔn)備帶回去享用,誰知走到半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燒雞怎么少了兩條腿?急忙折轉(zhuǎn)回去找“局長大人”算賬。剛要開口,就見他油光發(fā)亮的籠屜里一字排開的燒雞全都伸著兩條腿。噢,原來雞都是兩條腿而不是四條腿!我這才恍然大悟,逃之夭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個火熱的夏天,熱得人們都瘋狂起來。小城里忽然躥出一幫子頭戴綠軍帽、臂箍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說是要破“四舊”立“四新”,一把火點著了城門樓子。頓時,火光沖天──轟轟烈烈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城頓時也跟著瘋狂起來了,瘋子滿街跑……</p><p class="ql-block"> “馬德祿來了!”有人大聲喊。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嗒嗒嗒的驢蹄響,就見城門洞里飆出一個頭戴綠軍帽、臂箍紅袖章的彪形大漢,騎一頭小毛驢奔馳而來……只見他背插一管竹笛,竹笛上綁著戰(zhàn)斗隊的隊旗,左手一桿紅纓槍、右手一只“望遠(yuǎn)鏡”(用染黑的玉米棒子做的),向前一望,突然發(fā)現(xiàn)“牛鬼蛇神”,一骨碌滑下驢背,扔了“望遠(yuǎn)鏡”,操起紅纓槍,殺!殺?。ⅲ。?!地喊著,對準(zhǔn)賣燒雞的“局長大人”的燒雞攤子一槍扎去,油光發(fā)亮的燒雞滾了滿地?!熬珠L大人”叫苦連天,但他箍著“紅袖章”,所以把他奈何不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紅手帕來了!”又有人大聲喊。就見一個身穿紅衣紅褲,胸前掛滿像章,手里揮舞著一塊紅手帕的俊俏姑娘扭動著腰肢,翩翩而來……</p><p class="ql-block"> “馬德祿,吹個笛!”“紅手帕,跳個舞!”人們興奮地吆喝著。就見馬德祿抽出笛子擺好架式,吹起了《造反有理》的旋律,而“紅手帕”便情不自禁地踏著節(jié)拍,扭動著腰肢,揮舞著紅手帕跳起了《忠字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馬德祿和“紅手帕”是如何瘋的,我不得而知,如果他們算是又跳又鬧的“武”瘋子的話,那么被燒毀了的城門樓子上還立著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文”瘋子──這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的紅臉女人,每天像一座“望夫石”一樣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地站在城門樓子上,下巴頦急劇地顫動著,嘴里念念有詞……有人說她在背誦毛主席語錄,也有人說她在念叨遠(yuǎn)方的丈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城里里外外三天兩頭批“三家村”、揪“牛鬼蛇神”。而且各單位都分配了名額,必須上掛下聯(lián)揪出自己的“小三家村”和“牛鬼蛇神”來。</p><p class="ql-block"> 水利局揪出了一對右派夫妻,郵電局揪出了“四清”下臺的局長,文化館揪出了寫過民間故事的編輯,劇團里揪出了演過帝王將相的名角……就剩下我們氣象站還在“捂蓋子”。</p><p class="ql-block"> 小城文革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滿臉階級斗爭地說:“我看你們氣象站是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p><p class="ql-block"> 我們站長嚇壞了,嚇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到晚鉆在房子里和夫人開秘密會議,嚇得我們也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會揪到誰的頭上?站長肯定不會揪自己,也不會揪夫人,那就剩下老陳、小芹和我了。老陳是個三百鞭子也打不出個屁響的老好人,小芹是個溫文爾雅的姑娘,而我還是個剛出校門還沒有轉(zhuǎn)正的實習(xí)生。</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站長突然宣布召開揭發(fā)批判大會。我們一個個頭冒冷汗、腿打擺子……</p><p class="ql-block"> 站長夫人打響了第一炮,她義正辭嚴(yán)地說:“我揭發(fā)馬博文!”</p><p class="ql-block"> 我們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馬博文是我們氣象站的天氣預(yù)報員,我沒見過他,但聽說過他的傳奇故事:他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我們氣象站后不久就和小芹談上了戀愛,談著談著,眼看著就要結(jié)婚了,不知怎么又崩了,他受不了如此的精神打擊,就用繩子縛住自己的雙手,一頭扎到我們氣象站的水井里……幸虧小城的地下水位高,水井一般都不太深,剛扎下去不久就被站長發(fā)現(xiàn)倒提腿地提了上來,上來以后他不知怎么就“神經(jīng)”了,整天胡言亂語,哭笑無常,站長就把他送進(jìn)了省城精神病院。</p><p class="ql-block"> 站長夫人接著批判說:“這個人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yán)重,剛參加工作不久就談情說愛,把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腐朽的作風(fēng),帶到我們無產(chǎn)階級的隊伍里來了。他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遭到可恥的失敗后,竟然以投井自殺的方式與革命群眾對抗!我們一定要對他深挖狠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p><p class="ql-block"> 站長緊接著揭發(fā)說,馬博文被我救起后,不但不痛改前非,而且還裝瘋賣傻,散布反動言論。說什么“太陽照遍了全世界,唯獨照不到我?!边@是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惡毒的攻擊,是對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惡意的誹謗!……</p><p class="ql-block"> 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老陳這個三百鞭子也打不出個屁響的老好人,為了明哲保身,竟也挖空心思地羅列了馬博文犯病后說過的幾句瘋話,無限上綱地進(jìn)行批判。</p><p class="ql-block"> 最有力度的揭發(fā)批判恐怕要數(shù)小芹了。這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姑娘雖然和馬博文談過戀愛,但好像沒有一點兒感情。她首先立場堅定地和馬博文劃清了界線,接著揭發(fā)批判說,馬博文曾經(jīng)企圖強奸她……小芹的揭發(fā)不知是真是假,站長卻如獲至寶,高度重視。他讓小芹立即寫一份詳細(xì)的揭發(fā)材料。</p><p class="ql-block"> 別人都一一揭發(fā)批判了,唯有我沒有發(fā)言。站長讓我也揭發(fā)批判,可是我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只聽大家叫他“馬神經(jīng)”。站長冷冷地盯著我說:“如果你想和馬博文站在一起,你也表個態(tài)嘛!”</p><p class="ql-block"> 我不寒而栗,趕緊表示要和廣大的革命群眾站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誰也沒有想到禍從天降,“馬神經(jīng)”一夜之間由“馬”變“?!背闪恕芭9砩呱瘛?。</p><p class="ql-block"> 站長專程去了一趟省城精神病院,把“馬神經(jīng)”連哄帶騙地弄了回來。“馬神經(jīng)”還不到三十歲,臉上就布滿了刀鏤斧刻般的皺紋,一副茶杯底一樣厚的鏡片后面,藏著一雙呆滯而又警惕的眼睛。他老是覺得有人在暗算他,老是覺得有人在背后打他的黑槍,老是用雙手前后左右不停地遮擋著……</p><p class="ql-block"> “馬神經(jīng)”的宿舍就在我的隔壁,里里外外已經(jīng)貼滿了砸爛馬博文狗頭之類的大字報和標(biāo)語,站長夫人還在他的脊背上也貼了一張。</p><p class="ql-block"> 已經(jīng)深更半夜了,我聽見“馬神經(jīng)”還在喋喋不休地念著大字報:“砸爛馬博文的狗頭!” “馬博文誣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罪該萬死!”“馬博文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認(rèn)真地念著,整整念了一個通宵。每當(dāng)他念到我給他寫的大字報時,我的臉上就一陣陣地發(fā)燒……</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站長就要送“馬神經(jīng)”去縣城開批斗會,“馬神經(jīng)”還以為送他回精神病院,死活不去。站長厲聲地說:“不去就給你打“電休克!”“馬神經(jīng)”最怕得就是精神病院的“電休克”,一聽說打“電休克”,就嚇得屁滾尿流,躺在地上?!八拦贰?。</p><p class="ql-block"> 站長沒辦法,打了個電話,上面派下幾個基干民兵,挽著繩子背著槍,一來就把繩子往他頭上套,把槍托往他屁股上墩。他哭喊著拼命掙扎,腦袋流血了、眼鏡打碎了、衣服撕破了、褲子扯爛了……小芹不知道看見了什么,嚇得驚叫一聲……</p><p class="ql-block"> 幾個基干民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馬神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起來,扔在板車上拉走了。</p><p class="ql-block">“我不去精神病院!我沒有精神??!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板車走出好遠(yuǎn)了,還傳來“馬神經(jīng)”撕心裂肺的哭喊聲……</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