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快過年時，叔叔就會讓我背一袋凍米糖，送到烏石村的祝阿姨家。洋西灣到烏石，距離有近二十里，往返就是三十多里。雖然是走路來去，很考驗一個十幾歲小孩的腳力，但于我，這卻是個美差，因為每回祝阿姨見到我都特別熱情，不僅好茶好飯款待我這小客人，還會塞5角錢給我壓歲。祝阿姨是我叔叔讀初中時的同班同學。 那時，凍米糖是農家拿得出手的饋贈之物。</p><p class="ql-block"> 家鄉(xiāng)的凍米糖不是用凍米做的，是一種用凍米作干燥劑保存的米糖。凍米和糖，是“兄弟”或“朋友”關系，不是“父（母）子（女）”關系。凍米糖有棱有角，硬不硌牙，味道純正，好吃也好看。嘎嘣嚼碎，頓時糯香滿口，甜入肺脾；慢慢含之，則先軟后化，香甜次第豐盈，津生涎涌，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話說是好吃得“口上水跌跌落”。</p><p class="ql-block"> 凍米其實應該叫爆米。老家方言為何會叫它凍米，我并未深究。凍米按其制作方式不同，有炒和爆之分。爆的凍米得由專事打凍米的匠人制作，個大，蓬松。而炒的凍米，一般家庭主婦都會，質地緊實，個頭小些。由于炒凍米制作麻煩，故大多數人家都寧愿花幾個小錢，把制作凍米的事交給打凍米的匠人。 </p><p class="ql-block"> 毎當那個戴頂沾滿灰垢的草綠色鴨舌帽的外鄉(xiāng)人，挑著一個黃泥爐子、一只風箱和一個煙灰色肚大頭小形如葫蘆的爆米機，吆喝著“打凍米了”來到洋西洋，我們就知道年關近了。待那人把一套家私在誰家的禾基上撂下，陸續(xù)便有四鄰八家的婦人用五升斗盛了粳米或糯米，紛至沓來。身前身后少不了跟著幾個雀兒似地鬧騰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打凍米的先在那戶人家討一條蛤蟆凳坐好，在爐子里生起木炭火，接過某個婦人手中的米，量上一炮的量倒入那個煙灰色葫蘆狀的爆米機肚子里，又往里面倒進些許糖精，滴入幾滴香油，把機器的卡口旋緊，架在爐火上加熱，一手搖機器，一手拉風箱。待顯示壓力的指針到了某個位置，就見那人將機器手柄一壓，將機身翹起、順時針轉離火爐，同時麻利地扯過來一個葛色大麻布袋，將機頭罩住，讓機角從先已在麻布袋上留出的小洞里鉆出，一只腳順勢在機器的氣門閥上一踩，“呯”的一聲，一股白煙從麻布袋里涌出，頓時香氣四溢。這時，孩子們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紛紛伸長了脖子。那鴨舌帽大叔把麻布袋提起來，抖上幾抖，將白花花的凍米倒進婦人端過來的篾畚斗里。婦人抓一把入口，說，嗯，好甜，好香。并請一邊等候的鄉(xiāng)親嘗鮮。孩子們則一邊大把大把地嚼著還有點燙手的凍米，一邊怔怔地瞧著那個能讓一升大米轉瞬間變成大半畚斗凍米的鴨舌帽大叔。他們眼里的驚訝與羨慕，也讓鴨舌帽大叔的成就感由然升起，從一曲歡樂的口哨聲中跳蕩開來。</p><p class="ql-block"> 那個年代，凍米是毎戶人家過年的必備之物。小戶人家，再不濟也要打個一炮兩炮，大戶人家則多半要打三炮四炮。 </p><p class="ql-block"> 凍米下缸，開始煎糖。做米糖也是個專業(yè)性很強的活。得請專業(yè)的師傅。那個時候，差不多毎個村莊都有個把做米糖的行家。我們洋西灣會做這活的是金坤伯。他是個頭腦活絡的多面手，除了一般的農活，挖筍、捉魚都很在行。他還善于放竹排，會撐渡。在洋西灣村前的桐木江上沒有架上水泥大橋之前，毎當洪水把那竹木搭建的步行橋沖垮，他便承擔起擺渡人的角色。有了這些副業(yè)的加持，在大集體的那些年月，金坤伯家的生活過得便很滋潤。一般人家年終分紅多在正負之間搖擺不定，他們家總能入帳個八十一百的。凍米入缸時便是金坤伯唱主角的時候。凍米糖中的米塘，用糯米作原料，制作時還要用到麥芽。因此，甜而不膩，助消化，養(yǎng)胃氣。做米糖不僅是技術活，還是個需要協(xié)作緊湊的團隊活。當糯米經由一個漫長復雜的流程熬成了一鍋飴糖，金坤伯就開始甩開膀子搭糖。他動作利索的把滾燙的柔如面團色如琥珀的飴糖撈起一坨，像藏民向客人脖子上掛哈達那樣，把飴糖撘掛上事先釘牢在木柱上的木把。又用另一根搟面杖似的木棒，將飴糖繞起，順時針扭曲牽拉，搭回，再牽拉，再搭回。如此搭到飴糖發(fā)白、起絲。這時，一家大小男人女人早已手握金坤伯帶來的糖剪，守候在撒有薄薄一層糯米粉的簸箕前。金坤伯把搭好的糖撈到簸箕里，急急的把糖捏成拇指大的一根往外拉，守候一旁的剪刀于是奏起了啪嗒啪嗒的樂章，趁一截截糖棒尚熱尚軟，剪成半寸來長的米糖塊。這是個即緊張又有技巧的過程，需要搶時間，一旦變冷發(fā)硬，就很費力，甚至剪不動了；需要你變換角度剪，糖塊才棱角分明，美觀大方，否則，同一個方向用剪，就會剪成呆板的“枕頭糖”了。</p><p class="ql-block"> 剪好的米糖拌到凍米里，用稻草墊把缸口蓋好，可隨時取用，保存數月不融化，不粘連。</p><p class="ql-block"> 米糖用凍米保持干燥的好處是不僅防潮，而且增香。且凍米本身無論干吃濕吃，也很好吃?！栋鍢蚣視肪陀羞@樣的描述：“天寒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了，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這是濕吃。這個禮數，我小時候還常見。所不同的，我們泡的凍米是連著里面的米糖一起泡，不僅香，而且甜。干吃就簡單了，隨便抓一把在手，往嘴里一塞。凍米的用處當然不止于跟米糖黃金搭檔成凍米糖，它還可壓制成凍米糕。凍米糕以往也都是接近年關時各家自做，現在也都專業(yè)化生產了，且也不局限于過年才有，一年四季都能買到。</p><p class="ql-block"> 那個時候，鄉(xiāng)村人家，春節(jié)期間招待客人的茶盤里，除了果片薯片、色果、料寸、芙蓉糕，人見人愛的凍米糖是不能少的。尤其與炒紅衣花生一道吃，那味道，別提有多來勁。鄉(xiāng)親們謂之：“花生凍米糖，賽過爺佬娘?！睜斃?，為吾鄉(xiāng)爹的方言，</p><p class="ql-block"> 米糖大概別縣也有。我到過的地方局限，只確定本縣各地方都是有的。只是名稱、形狀有異。西線汪二、湖坊、陳坊一帶叫“笑水糖”。一般只拉成長條形，不剪成糖塊，也不與凍米搭檔。味道中缺少凍米糖特有的凍米香。也有些會在糖里摻些炒芝麻。若不放進食甕，很快就會融化。</p><p class="ql-block"> 米糖制作現也已市場化。一年四季都有買。只是材料多非純正糯米，味道也就打了折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