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原地區(qū)五月份早晨的天氣還是有些冷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明白現(xiàn)在全國各地正在進行中的大運動了,那天田部長說一大早要把孫總師送到軍區(qū)龍司令那里去保護起來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晚上秋喜和田部長等人一起在研究所小食堂吃完飯,齊干事把田部長送回家,半夜里田部長一家人正睡在夢里呢,中原二七公社下屬的一個革命委員會的一群人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說孫總工就藏在田部長住的家屬大院里,于是一幫人就來田部長家里要人,田部長起床跟他們理論,沒說上幾句話突然心臟病發(fā),家里人趕到研究所請所里派車往醫(yī)院送,結(jié)果還是沒有能保住田部長的命,這位一生為建立新中國付出全部身心和青春的老戰(zhàn)士,終于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帶著遺憾離開了,孫總工當晚也被那幫人發(fā)現(xiàn)給直接帶走了,等第二天秋喜知道消息后,到處打聽也不知道孫總工到底被他們哪一個組織抓走的,研究所一時沒人主持工作了,每天在無人管理的研究所里看看書,什么事也做不了,一時間感覺整個人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p><p class="ql-block"> 天亮了,秋喜到食堂用了早餐,沿著食堂往西品樓的辦公室走去,只聽到安裝在主樓頂?shù)拇罄仍诜拧洞蠛:叫锌慷媸帧返母枨?,放完了歌曲,有人發(fā)廣播說:“重要通知!重要通知!二零三研究所的全體革命同志們請注意!全體人員今天下午一點準,集中到研究所副樓大會堂開重要會議,任何人不得缺席請假,違者按反革命分子處理,請大家相互轉(zhuǎn)告!”廣播完了又繼續(xù)播報了一遍,后面就繼續(xù)播放大運動音樂。秋喜原本想不理睬他們,后來一想,或許能通過這個大會打聽到孫總工的下落,去聽聽也沒什么壞處,到了辦公室,照例是看看技術(shù)書籍,喝喝茶,熬到了用午飯的時間,用過午飯后又在自己的辦公桌看了一會書,見時間差不多了,就走到研究所副樓里的大會堂,在第一排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人還不多,大會堂里燈光亮亮的,人眼看了有些刺眼,秋喜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上,安靜的養(yǎng)息起精神來。</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大會堂里人聲嘈雜起來,舞臺上有人開始調(diào)試話筒,布置會議桌和茶水等雜事,秋喜耳朵聽著感覺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他睜開眼睛一看,見一個人頭戴軍綠色帽子,身穿一身褪色泛著土黃色的半舊軍裝,胸前別了一枚透明有機玻璃做成的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像章,腰間束著一根棕紅色二指寬的牛皮武裝帶,一只手里拿著一本紅色的本子,沿著大會堂一側(cè)的走道邁著大步正在走向舞臺,從舞臺一側(cè)一個小蹲步非常輕盈地就跳上了半人高的舞臺,秋喜仔細一看,原來這個人就是那天在田部長辦公室對田部長出言不遜被自己怒懟的那個人,只見他面露嚴肅的神情,走到舞臺中間的落地話筒支架前,伸手把話筒從支架上拆開拿在手里,“嗯嗯”兩聲清了一下喉嚨,會場上原本嘈雜的說話聲停了下來,他用眼光環(huán)視了一下臺下的人們繼續(xù)說:“二零三所的全體革命同志們,重要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在會議開始之前,我先說幾句話,我受中原二七公社革命委員會指派,今天起負責接管二零三研究所,接替原所長田兢堯同志的工作。自我介紹一下,本人龔偉華,今年二十二歲,華北工業(yè)大學物理系應(yīng)屆畢業(yè)生,華北工業(yè)大學學生會主席,中原二七公社革命委員會常務(wù)委員,兼任二零三研究所紅色風暴戰(zhàn)斗突擊隊總指揮,本人家傳五代貧農(nóng),根紅苗正,思想一貫正派,堅信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主席偉大思想?!闭f到這里,他突然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秋喜閉著眼睛在養(yǎng)神呢,被他突然大聲一喊冷不丁嚇了一跳,他睜開眼睛抬頭四下里看了一眼,臺下也有人跟著一起喊口號,秋喜也跟著喊了一聲。臺下有人小聲議論說:“貧農(nóng)富農(nóng)的成份劃分是新中國成立后才有的,到今天也就十八年,他們家五代家傳也就十八年是不是太短了一些哦!”邊上其他人聽了就用手捂住嘴笑了起來,龔偉華站在舞臺上接著又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全體革命同志們,今天我們迎來了一個特大的好消息,通過我們革命小將們睜大了二十四小時不眠的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并揪出了長年深藏在我們研究所內(nèi)部,受西方帝國主義特務(wù)派遣,偽裝成愛國知識分子的漢奸、叛徒、賣國賊孫國華!”說著扭過身去對著舞臺后的一群人喊道:“把漢奸叛徒賣國賊孫國華押上來!”舞臺后面那群人聽到喊聲,立即把被他們壓著蹲在地上的孫總工雙腳離地提溜著押上臺來。秋喜聽到孫國華三個字,立馬警覺起來,他睜大眼睛找尋,秋喜就坐在舞臺的前面第一排,親眼看到自己愛戴的白發(fā)蒼蒼的業(yè)務(wù)導(dǎo)師被人用這種方式押上舞臺,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來對著舞臺上的人大喊:“放開孫總工!你們沒有權(quán)利這樣對待孫總工,他是我們研究所的驕傲,是我們國家核工業(yè)的開拓者之一,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敬重的科學家!放開他!放開他!”嘴里說著,自己就要爬上舞臺去幫助孫總工,這時從會場的后面跑步過來四個身穿沒有軍徽標識舊軍服的人,他們快速走到秋喜坐的旁邊,其中二個人一左一右把秋喜按倒在舞臺邊沿上,又把秋喜正準備往舞臺上爬的左右胳膊提起來扭到背后,摁在地上,順帶就把秋喜帽子和衣領(lǐng)上的紅五星和紅領(lǐng)章給扯了下來往自己口袋里一放,其他兩人各提起秋喜的左右腳,把秋喜整個人平抬起來,旁邊又過來一個人,把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木牌子掛在秋喜的脖子上,一只手扭著秋喜右手的那個人用另一只手抓緊秋喜的頭發(fā),把秋喜的頭往上提著,木牌子的正面糊了一層白板紙,上面用黑墨書寫著“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狗腿子劉秋喜”幾個大字。木牌用一根細鋼絲做成掛束,秋喜就這樣脖子上掛著木牌被四個人揪著頭發(fā)平抬著走上會場的舞臺,這種方式被他們這樣人稱之“坐飛機”。臺下有人高喊:“打倒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狗腿子劉秋喜!”可是附和的聲音并不多,那個人又喊了一聲:“誓死揭開二零三所的黑蓋子!打倒一切反動派!”有人附和,有人不情愿地舉起手臂也低聲附和著喊一聲。這個坐飛機上舞臺的情景后來被秋喜常常與人聊天時戲稱是自己“開著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米格100掛著減速板起飛的戰(zhàn)斗機駕駛員”。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五月七號,劉秋喜的生日。</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五月七號秋喜生日的那一天,老家無錫縣佘堰鎮(zhèn)人民公社桃花塢大隊劉家村生產(chǎn)隊。那天家里慣例會給每個輪到過生日的人下一碗長壽面條,今天是秋喜的生日,夢男也是早早就做好了手搟面放在廚房里,還準備了些秋喜在家待著時最愛吃的棗泥餡的糯米粢飯炸糕,中午大家都一起為秋喜的生日吃了一碗面,劉張氏說:“寶兒也不知道這會在哪兒呢,今天是他自己的生日總不會不記得吧,有沒有吃長壽面哦?!眲⒅賽傔叧赃呎f:“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子,自己的生日還會不記得,能不能吃一碗長壽面倒是難說了,在單位不比在家里,哪能什么事都隨著自己的意愿來嘞!”下午梅子也來家里看望大家,還特意帶來一盒無錫的土特產(chǎn)醬排骨和六盒蜜汁豆腐干,說今天是秋喜叔叔的生日,過來和大家一起給秋喜叔叔過生日呢。一整天大家都開開心心的,梅子一直待到黃昏時分才告辭回家,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一向沒病沒災(zāi)的劉仲悅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嘴里老說自己心里不舒服,渾身難受,而且身上的肉也跳個不停,劉張氏聽他說心里不舒服,身上的肉還跳,心想不會是中了邪魅之氣了吧,可是現(xiàn)在又不允許做迷信燒紙驅(qū)魔,一時也沒了主意,夢男和女婿曙彰在一旁說:“爸爸,你要是感覺不好,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帶你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看看,不要忍出大病來那才不好呢。”劉仲悅不愿意去衛(wèi)生院,就說:“不會有什么事情,可能是人老了,身體扛不住初夏時分天的濕熱,一時半會或許就沒事了呢,等過了今晚再說吧?!碑斖頉_涼后和劉張氏就早早回房睡覺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劉仲悅早早就起床來,吩咐劉張氏去對夢男說他要上北京去尋找秋喜,要去看看秋喜到底好不好。劉張氏一聽就問他:“平白無故的一大早起來就犯迷糊啦,怎么今天突然想起來要去北京尋寶兒?”劉仲悅說:“昨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寶兒滿身傷痕累累,頭發(fā)也沒有,身上衣服是披一塊破一塊的,飯也沒有吃,兩眼紅紅楞楞地看著我,也不說話。我一下就驚醒了,我尋思我們家寶兒一定是遇到難事兒了,不行,我得親眼看到寶兒沒事才可以,去喊夢男起床,你去做些吃的,再準備些路上要用的東西?!闭f著自己就下床穿好衣服到放錢的柜子前,打開柜子的門在里面翻東西,劉張氏就問他:“你又要找什么東西?你給我說,我來找給你,你自己從來不管家里的事,你自己能找得到?”劉仲悅手不停地繼續(xù)翻東西,嘴里說:“我得多拿些銀元帶在身上,說不定到時候能派上用場呢。”劉張氏聽了就笑著說:“你真是老糊涂了,現(xiàn)在外面還用銀元嗎?你還以為是民國吶,現(xiàn)在外面都是用的人民幣,吃飯用的是全國糧票,虧你還是整天和女婿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劉仲悅聽了也楞住了,想了一下說:“哎!真是老糊涂了,你說的一點不錯,我也是心里著急了,這才搞糊涂了嘞。那你就給我多準備點人民幣和全國糧票吧,省的在外面飯也沒得吃呢?!眲埵闲χ饝?yīng)了。她起床站在堂屋里對著西屋喊了一聲說:“夢兒,曙彰,你們倆起床了沒,你爸他今天說要上北京尋寶兒呢,快來幫我一起給他收拾收拾東西?!迸鍪镎脧暮笤哼M來,接著媽媽的話就問:“媽媽,你說爸今天要去北京?”劉張氏一看女婿從后院來,就說:“你們都起床啦,夢兒呢?”曙彰回道:“夢男在廚房里做早飯呢。媽,爸爸怎么突然想起來要上北京去???是秋喜出什么事了嗎?”劉張氏笑著說:“寶兒能出什么事啊,是他爸晚上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家寶兒正在受罪呢,他醒過來就不放心了,說要去北京親眼見見寶兒才安心呢!隨他去吧,只是你們倆誰陪著他一起去呢?”邊說就邊往后院里走,曙彰跟著后面說:“爸爸出遠門自然是我跟著去,叫夢男在家和媽媽一起等著消息就好。”</p> <p class="ql-block"> 這是劉仲悅一生中第二次出遠門尋找自己的孩子了,上次是一九三七年的冬天,南下舊中國國民黨總統(tǒng)府所在地南京,這次是一九六七年的初夏,北上新中國首都的所在地北京。一九三七年是得知女兒去世不知女兒尸骨存于何處,一九六七年是不知兒子是生還是死,更不知兒子身在何處。兩次尋兒兩次不同的社會制度和無法相提并論的現(xiàn)實意義,而對于父親的劉仲悅來說卻是一樣焦慮不安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吃過早飯,劉張氏和夢男幫著把所有路途中要用到的物品都一一打包,把大半份的現(xiàn)金和糧票放在劉仲悅貼身穿的內(nèi)褲腰袋里,隨身攜帶的一個手提包里只放了一些少量的錢和糧票,都弄好了準備出門時,劉仲悅對女婿曙彰說:“曙彰你留家里,陪著她媽媽,家里不能沒有男人,我和夢男去就可以了,放心,這次不是上次出門,這次是新中國新社會,出不了事?!笔镎寐犃艘餐?,對著夢男說:“夢男你可要多長點心眼,現(xiàn)在外面到處亂哄哄的,不能讓爸受罪才是。”夢男答應(yīng)著點點頭,一家人提著包裹送出前院大門來。</p><p class="ql-block"> 這時梅子剛好騎著自行車路過這兒,看到他們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出門,忙下車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問道:“爺爺奶奶,你們這是要出遠門啊?”夢男回道:“梅子你早??!這是我和我爸爸一起到北京去看秋喜呢?!泵纷右宦犆Π炎孕熊囍饋碚f:“你們就這么去北京啦?火車票都買好了嗎?”夢男說:“火車票不是要到無錫火車站才能買到嗎?”梅子說:“你們這是一直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去北京的火車票根本就買不到的,因為現(xiàn)在火車上都是紅衛(wèi)兵學生,他們成群結(jié)隊的要去北京見毛主席,所以火車在始發(fā)站都無法正點開車呢,更何況我們無錫站是途中站點,你們?nèi)绻F(xiàn)在什么情況也不了解就去無錫火車站,我估計在哪兒待幾天都不一定能乘車呢。這樣,我大學有個同學的父親就在無錫火車站票務(wù)處工作的,我現(xiàn)在就到學校去給我同學打個電話,問好了再來接你們?nèi)ィF(xiàn)在你們就暫時待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劉仲悅聽梅子這么一說,想想也對,就對梅子說:“那就有勞梅子姑娘了,我們就先不去了,在家等你的話。”梅子笑著說:“悅大爺您客氣了,我們都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我先走了,你們安心等我回話就好?!闭f完推著自行車到大道上,騎著自行車急急忙忙就往佘堰鎮(zhèn)中學趕去。劉仲悅也回轉(zhuǎn)身對夢男他們說:“我們就按梅子說的在家待著吧,回了?!币患胰擞只厝グ寻畔乱慌?,坐在堂屋里等著,曙彰說:“梅子一時半會也沒有那么快就有消息回來,爸爸媽媽,我先去做事了?!眲⒅賽傋谝巫由希闷鸷禑煑U正準備抽煙,聽曙彰說了也對劉張氏和夢男說:“你們該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心里不踏實就坐這里等著了?!闭f著把旱煙斗往煙袋里掏著裝煙絲,劉張氏和夢男都各自散開做事去了。</p><p class="ql-block"> 這一個上午,劉仲悅是坐著抽一斗煙,喝一杯茶,站起身到前院大門外往大道上瞧一會兒,如此重復(fù)了好幾遍,一直等到劉張氏和夢男把午飯端到八仙桌上喊他吃飯的時間,還是不見梅子回來,他有些坐不住了,對夢男說:“你去大道上迎迎梅子,看她現(xiàn)在到哪里了?”梅子答應(yīng)著放下菜碗就往前院去,這時聽到院子門外有停自行車的聲音,夢男說:“好像是梅子來家里了。”說著快步走出堂屋去,劉仲悅聽說梅子來了,也趕緊起身走到堂屋門前往前院看,只見梅子滿臉的汗水掛在臉頰上,手里拿著平時上班用的一個手提袋,氣喘吁吁地從前院門外進來,嘴里喊道:“誒呦,四姐,你快給我口水喝,我都要渴死了呢!”夢男笑著說:“真辛苦你了梅子,快進屋里來,我給你倒茶喝?!?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