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家以前的房子背靠菜園,前面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可以一眼望到槎溪河,河上有三個木頭的橋墩,架起由粗大的樹干拼成的橋板,從"太平頭"嘎吱嘎吱地伸過來,接上了"楊家邊"的路,路是小石子鋪成的沙石土路,兩邊長滿狗尾巴草,和大路兩旁稻田里的谷穗一起,隨微風擺著金黃的果實和干枯的葉子。</p><p class="ql-block"> 每天傍晚,當夕陽的余暉把河堤上白楊樹的影子拉成最長的時候,田間集體勞作的人們還沒有收工,小伙伴們便急著閂住牛繩把牛牽回生產(chǎn)隊的牛欄里。這個時候,我們常常在半路上趕超一個挑兩筐牛糞的人。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呀?他高大健實,頭蓋一頂破舊的草帽,身穿一件辨不清是灰色還是黃色的舊軍大衣,扣子敝開著,露出帶點白色的里子。他挺胸昂首,穿一雙"解放鞋",一步一頓,不是大步,也不是碎步,更不是快步,還是穩(wěn)穩(wěn)實實地踱著方步。他扁擔上挑著一擔笎箕,笎箕里盛滿牛糞,或者還有狗屎,一條烏黑的毛巾搭在扁擔的一頭,另一頭系著一只搪瓷茶缸。他走一步,茶缸便晃一下,發(fā)出輕輕的"哐啷"的聲響。他不停地往前行進,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地踱著他的方步,茶缸與扁擔碰撞的聲響便如鼓點般有節(jié)奏地跟著他,我從沒見過他歇息停留過。田間的人見他路過,高聲喚:"林邦團長,今天又撿到了么寶貝?"他當沒聽見一樣,只管穩(wěn)步前行,田間便留下一串眾人的"哈哈哈哈"在泥水里回蕩。在我們少年的意識里,他不是一個好人,因而每次碰上他,我們都不敢停留,趕緊在牛背上狠抽一鞭,急急地側身超過他,或從另一條田徑上繞過他,幾個吵著鬧著的搗蛋鬼,此時也嘎然止住了尖銳的嗓音,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從這個高大的怪物身邊匆匆溜過去。</p><p class="ql-block"> 是怕聞著那擔肥料的臭味和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么?顯然不是。我們天天吃紅薯放臭屁,騎牛背、扒牛糞狗屎,在河堤上摔跤打滾,鼻孔和嘴巴呼出的早已是肥料的味道了,衣服上連肥皂水的氣味都很稀罕。我們是很有點畏懼這么個傳說中的可怕的人!媽媽曾經(jīng)告訴過我,林邦團長確實當過國軍的大官,據(jù)說還殺過日本鬼子,解放戰(zhàn)爭時期因念及家里的老娘,丟棄了加官進爵的前程,脫下了國民黨的軍服,沒有跟老蔣們?nèi)ヅ_灣。解放區(qū)的人民曾經(jīng)飽受地主老財和"刮民黨"的欺凌壓迫,當然也不會原諒和容忍一個脫了軍裝的地主崽子的國軍軍官自由地加入到廣大人民群眾的隊伍中來。但遍查"林邦團長"的行蹤及言辭,他并無深重罪責,且是主動放棄了高官厚祿的生活,人民政府只給了他在原居地接受人民群眾"監(jiān)督勞動改造"的懲戒。</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到"二爺爺"家里玩的時候,二爺爺會指著隔壁的一所深宅大院告訴我,這就是"林邦團長"的家,土改之后才被分割成十幾戶貧苦百姓的房子。那時候林家是本地有名的大地主,村里一半的田土都在他家名下,老太爺多有幾房姨太太也很正常。林邦團長曾飽讀詩書,年輕時也滿懷一腔報國熱血,毅然投筆從戎,在國軍部隊里有勇有謀,立過戰(zhàn)功,最終當上了被鄉(xiāng)人稱羨的"團座",私宅自然是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個人則香車美女,錦衣玉食,風光無限。"文革"期間的破舊立新,城里來的造反派將門前的一對石獅子砸爛,將屋頂上鑲金的珠塔拆除,將廳堂里精雕的菩薩和祖宗木像焚燒,藏在屋粱上的千百本古書典籍也被他們當成罪證帶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去二爺爺家時特意進到那有青色條石門框的院子里去拍了些照片,那厚重漆黑的大木門扇早無蹤跡,門洞張開,散出一股陰冷的潮氣,地上雜草叢生,殘磚斷壁猶在,已是面目全非。我從遙遠的記憶里使勁牽出留在心目中的印象,才成全了這幢豪宅曾經(jīng)的雕梁畫棟和燈紅酒綠。林邦團長已沒有福份享受本屬于他的繁華和榮耀,他只能寓居在牛欄邊上一個窩棚里,他已習慣了和牛們馬們作伴,與鼠類蚊蟲為伍。他本來是等待著政府對他嚴厲的甚至報復性的審判,但生產(chǎn)隊卻安排他每天撿擔牛糞回來就可以記足一個勞動力的工分。他知道自己除了讀書識字,什么體力活也干不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讓他羞愧難當,人民政府這種寬宏大度讓他很知足。</p><p class="ql-block"> 也許正是出于這種滿足,或是說他私底下還存有一種感激在心。因為他那地主老財?shù)母赣H確實屬于被打倒的剝削階級,他的兄弟跑去了臺灣,永遠成了人民的公敵。林邦團長很可能是帶著一份自責和懺悔的心態(tài)老老實實自愿地勞動著的,他每天天一亮便挑著笎箕出門,沿途找尋肥料扒進自己的笎箕里。村里沒有派人監(jiān)督他,他自己管理自己。林邦團長也沒有別的渴求,只愿路邊的牛糞狗屎沒被別人拾走,早點把這一擔笎箕撿滿。乏了便歇一歇用毛巾擦把臉,渴了便解下茶缸到溝渠里舀碗水喝,他常常得到沿途許多善良的人送給他的食物,有時在自己黑古龍冬的小窩里還會收到別人給他的一件衣服或者一雙布鞋。他不急著回家,窩棚里什么也沒有能讓自己牽掛的,甚至連一盞油燈都沒有,母親死了,妻兒散了,只留下孤獨的自己,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只是日復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地在這撿拾屎糞的路上來來回回,并不覺得辛苦,甚至覺得這種"改造"的理所應當。他挑著糞筐在大路上行進,所有人都給他讓道,人們的目光里,漸漸由厭棄和冷漠變成了同情和憐憫,有時甚至感覺到了一束尊敬的溫暖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在這些年里,沿途他看到新社會人人平等互相幫助和睦相處的人和事,使他深深感受到了共產(chǎn)黨的英明偉大。他在獨自享受著這種拋開牽掛、放下貪欲后的安閑,他挑著自己的勞動成果,一步一頓地踱著方步,不急不慌,怡然自在。</p><p class="ql-block"> 往事隨風。四十年后回到老家,讀完一篇文章后,我坐在初冬暖洋洋的夕陽下,面對收割完莊稼的廣闊的田野,認認真真地看到一棵樹在散播它的落葉。村里92歲高齡的祖保阿叔挑著滿滿一擔紅薯從門前走過,不緊不慢的步伐讓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個"林邦團長"的形象來。祖保阿叔一步一頓的身影愈走愈遠,我卻依稀看到那河邊的土路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夕陽的余暉里孑孓獨行,肩挑一擔肥料,草帽蓋住了頭顱,破舊的大衣敞開,軍人的步子穩(wěn)健踏實,搪瓷茶缸發(fā)出"哐啷"的聲響。他的身影愈拉愈長,似乎趕上了樹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落葉盡情飄落,如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被晚風揚起,在空中劃出各種各樣美麗的孤線,或瀟灑從容,或悲壯深沉地落到了地上,最終消失在深邃的暗夜里。</p><p class="ql-block"> 2022.11.0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