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peter sun 570253 <p class="ql-block"><b> 我奶奶是位世紀(jì)老人，她出生在十九世紀(jì)末的清朝光緒年間，至今已跨越了三個多世紀(jì)。</b></p><p class="ql-block"><b> 那時候的中國大地，風(fēng)起云涌，朝代更替。先是清廷新政，戊戌維新。二十世紀(jì)初，光緒皇帝卒死，宣統(tǒng)皇帝續(xù)位。接下來是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皇帝，中華民國成立。然后又是軍閥混戰(zhàn)，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在世界范圍內(nèi)，發(fā)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數(shù)十年后，又爆發(fā)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也是參戰(zhàn)國，對日寇進(jìn)行了八年抗戰(zhàn)。奶奶的前半生就處于這硝煙滾滾，戰(zhàn)火連綿，社會激劇動蕩的年代。奶奶的后半生，仍生活在多事之秋。1949年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中國后，先是肅反鎮(zhèn)反，三反五反，大躍進(jìn)。接著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四清社教運動，十年文化大革命。</b></p><p class="ql-block"><b> 奶奶的一生，經(jīng)歷了巨大的歷史變遷，承受了多次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度過了腥風(fēng)血雨，荒時暴月的年代。她帶著一家老少二十多口人，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以不懼對大亂，以憤懣對暴虐。她終生恪守家道，勤儉持家，于人為善，菩薩心腸。她篤信基督，心平氣和，寬宏大量。她眼明如鏡，心靜如水，隨遇而安。她活到了89高壽，于1982年10月26日溘然仙世。她沒有病痛，沒有遺憾，平平靜靜地走了，走去她向往的天堂。</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奶奶抱著她的第四代重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奶奶出生在寧波鄉(xiāng)下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父母雙親淳厚質(zhì)樸，勤勤懇懇的品質(zhì)，在她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從小就愛勞動，經(jīng)常下地和大人們一起干農(nóng)活。為了長大了嫁個好人家，母親還教她一手女紅技藝。奶奶心靈手巧，出閣前就會繡花織衫，裁衣制鞋。她把破衣爛衫收集起來，撕成布片，粘疊起來，納成鞋底。做成各式各樣的單鞋，革鞋，棉鞋和高幫鞋，既價廉物美，又舒適耐穿。我在讀中學(xué)之前，從來沒在商店買過一雙鞋，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奶奶做的布鞋。不但是我，我的兄弟姐妹也穿過她親手縫制的鞋。這千針萬針納成的布底布鞋，也納入了她對我們深深的愛。</b></p><p class="ql-block"><b> 奶奶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妹妹。姐妹倆先后都從寧波農(nóng)村嫁到了大都市上海，嫁的都是工人階級的優(yōu)秀者——做銅匠的（現(xiàn)稱技工師傅）。她們在上?；ネㄓ袩o，心心相連，深厚的姐妹情一直保持至終生。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陪奶奶到上海的十六鋪碼頭，坐擺渡輪到浦東那邊（那時的浦東，大部分地區(qū)都是郊區(qū)。）去看望她妹妹一家，她們在一起有嘮不完的嗑，說不完的話。奶奶的妹夫，我們稱姨公，能燒一手好菜。每次我們白天去，他都烹制滿滿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還一定留我們吃完晚飯才讓回來。去姨婆姨公家做客，成為我們小時候的一份奢侈享受?；貋砗蟮南麓翁皆L，又成為翹首的期待，占據(jù)著我們的部分心房。</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們姐弟六人及大嫂，大孫子，與父親和奶奶的合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我祖父和我曾祖父都是銅匠，爺倆都在李鴻章洋務(wù)運動時創(chuàng)辦的江南機器制造總局（后稱上海江南造船廠）從業(yè)。說起大名鼎鼎的江南造船廠，這可是中國工業(yè)界的重臣。中國的第一爐鋼鐵、第一艘鐵甲兵輪、第一臺萬噸水壓機、第一艘潛艇、第一艘護(hù)衛(wèi)艦、第一艘自行設(shè)計的遠(yuǎn)洋貨輪、第一艘石油液化氣船等都是出自該廠。現(xiàn)在，中國新一代003型航空母艦也正在江南造船廠建造中。我爺爺從1905年進(jìn)入該廠，他從學(xué)徒做起，然后升技師，做領(lǐng)班。負(fù)責(zé)看圖紙，放大樣，驗工藝，督工期。制造局管理層多為洋人，爺爺?shù)难鬀茕河⒄Z，應(yīng)付工作綽綽有余，頗得洋工頭的賞識。船艦建造完工下水后，爺爺他們還隨船一起出海試航呢。爺爺在解放前夕病故，幸免了日后殘酷的政治運動。至少，他擺脫了也許會被扣上崇洋媚外的罪名。</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爺爺?shù)倪z照</p> <p class="ql-block"> <b>奶奶十五歲出嫁，來到上海。受得是封建禮教，孝字為大，父母大人包辦婚姻。大紅轎子抬進(jìn)男家時，爺爺還不知奶奶長得啥樣？心里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長得是美是丑，聽天由命吧。封建社會的婚姻，婚前男女之間，連面都沒見一次，更談不上培養(yǎng)感情，思想交流了。幾千年中國封建社會的婚姻陋習(xí)就這樣一直延續(xù)下來了，你說荒唐不？</b></p><p class="ql-block"><b> 奶奶的婆婆兇煞刻薄，視媳婦為外人下人，無端施虐。稍有不順心，便連罵帶打，拳擊腳踢。奶奶受盡了封建婆婆的壓迫，眼淚只能往肚子里咽。每天，她天蒙蒙亮就起床，燒水做飯，涮洗打掃，忙個不停。還要把洗臉?biāo)说狡牌诺拇睬?，伺候婆婆起床。吃飯要等到全家都吃完了，她才偎在灶頭旁匆匆咽些飯。她的耳邊常響起她好友對她說的話：阿鳳呀，（我奶奶名瑞鳳）你是廿年媳婦廿年婆，你再過廿年要做太婆。你熬過這頭二十年，先苦后甜，你會幸福的。好友的話，果然印驗了，奶奶十八歲有了兒子，四十歲有了孫子，六十歲有了重孫，四世同堂，人鼎興旺，這是后話了。</b></p><p class="ql-block"><b> 直到奶奶連生了二個兒子，爺爺?shù)腻X也越掙越多，奶奶的腰板才硬起來，不用再懼怕她婆婆了。奶奶的二個兒子就是我父親和我的伯父，他們身材各異，秉性也不同。老大身高體壯，能工善作，后來跟著我祖父學(xué)徒做銅匠，掌握了許多船舶的專業(yè)技術(shù)，成為解放初期接管國民黨的美援船艦與貨輪的骨干人才。大伯長期在長江航運局任職，是船艦上的輪機長，俗稱“老軌”，是全船機電，動力設(shè)備等的總負(fù)責(zé)人。他長年跑船在外，直至光榮退休。老二（我父親）是文縐書生，愛讀書，喜功名。在上海滬江大學(xué)畢業(yè)后，歷任國家郵政督辦，海關(guān)監(jiān)察，寧波浙東中學(xué)校長，寧波晨報總編輯等職。只是政治嗅覺麻木，后半生受盡折磨，先按下不表。</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大伯的輪機長制服照</p> <p class="ql-block"><b> 奶奶的一生有幾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上海是江南地區(qū)的門戶要塞，屢遭日寇戰(zhàn)機的狂轟爛炸和俯沖掃射。頓時，城中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樓房倒塌，橋梁被炸。奶奶只能領(lǐng)著全家老少，撇下家當(dāng)，四處逃難。警報聲，炸彈爆炸聲，戰(zhàn)機呼嘯聲，在耳邊響成一團(tuán)。最驚險的一次是，奶奶前腳剛跨出樓房，后面落地的炸彈就開了花，頃刻間，背后的樓房炸成了一片磚礫。家中無法隨身帶走的家私家具，全燒成了灰燼，化為烏有了。戰(zhàn)爭給平民百姓帶來深重的災(zāi)難，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隱痛，在人們心中久久不散。奶奶后來為我們描述當(dāng)時的情形時，仍心有余悸。</b></p><p class="ql-block"><b> 二個兒子長大工作后，奶奶松卸了負(fù)擔(dān)。閑情逸致時，常與姨太闊婦們圍成一桌，推牌九，打麻將。她性情誠篤，不會做牌作扣，常常輸多贏少，被精明的玩伴們騙走了不少錢。后來，奶奶對賭博深惡痛絕，發(fā)誓不但她自己，連后輩們也不許沾一個‘賭’字。她把空閑時間轉(zhuǎn)向看戲曲，聽說書，唱寧波雙簧。她常常被劇中的情節(jié)，深深地打動，磁磁地入迷，被劇情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涕。</b></p><p class="ql-block"><b> 奶奶也曾風(fēng)光一時，享受過榮華富貴。即便當(dāng)我爺爺病逝出殯時，上海工商界有數(shù)百人來參加治喪。送葬的時候，沿街的轎車排成了長龍，場面隆重，悲慟一時。但是解放后，她小兒子因曾任國民黨軍政職，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跌入了深淵。奶奶當(dāng)時有二種選擇。大兒子是航運界的高薪階層，家庭條件優(yōu)越，去大兒子處居住，是吃香的，喝辣的，舒舒服服，享受清福。而小兒子已打到社會最底層，家庭窘迫，孩子眾多，困苦凄涼，家里時常揭不開鍋。二個兒子的家庭，是天壤之別。在享福與受苦之間，奶奶選擇了去吃苦，去扶持，去幫襯，去共度時艱。小兒子家的孩子們在那里苦受煎熬，她與心不忍，那也是她的血緣骨肉呀。在奶奶的身上，我再一次感悟到中國婦女不畏勞苦，甘當(dāng)重?fù)?dān)的善良本質(zhì)。</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父親懷抱大孫子</p> <p class="ql-block"><b> 奶奶搬進(jìn)了小兒子家，不斷地用自身存攢的金銀細(xì)軟來補貼家中。她和我們同吃一鍋飯，同擠一間屋，一起支撐著這艱難窘迫的家庭。后來，奶奶值錢的首飾幾乎都進(jìn)了當(dāng)鋪店，換回的是被壓低價值的救急錢。為了撫養(yǎng)我們，奶奶傾注了她的全部心血。她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沒有奶奶，就沒有我們的今天。</b></p><p class="ql-block"><b> 最后，再說說我與奶奶的故事。我自幼喪母，八歲起跟隨奶奶，相依為命。由于封建制度的束縛，奶奶從小就包纏小腳，俗稱‘三寸金蓮’。她的腳趾腳掌嚴(yán)重地折彎畸形。氣血瘀堵，她的腿腳常常是冰涼冰涼的。包纏小腳是封建社會對婦女心身的恣意摧殘。到了夜晚，我經(jīng)常為奶奶洗腳去垢，變形彎曲的腳趾縫里藏的污垢，她自己看不到夠不著。我經(jīng)常為她修剪腳指甲，削去腳底的老繭。使奶奶雖然纏過小腳，走起路來也能輕松舒服些。每逢冬季，上海的屋里照樣很冷。她那畸形小腳的血液循環(huán)，更是緩慢。夜晚我就早早上床，先把被窩焐熱，才叫奶奶來就寢。我甚至把奶奶冰涼的小足，捂在我的懷里，用童年暖暖的體溫，慢慢的融化老人的寒歲。</b></p><p class="ql-block"><b> 每晚睡覺前，奶奶為我準(zhǔn)備了講不完的故事。歷史掌故，民間趣聞，怨男癡女，才子佳人，天方夜譚，滔滔不盡。我在奶奶講的故事中啟蒙，在奶奶講的故事中受教育，得智慧。也在奶奶的故事里，漸漸地入睡。</b></p><p class="ql-block"><b> 奶奶慈愛善良，特別疼愛小輩。一有好的食品，自己總是舍不得吃，放著留給我們吃。我們也不忍心吃奶奶的食物，讓來讓去，放到最后，有點食品開始變質(zhì)發(fā)霉，誰也沒得吃了。</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997年底，我和大姐二家人與我大伯的合照</p> <p class="ql-block"><b> 奶奶一生，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一生。她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不識字。文化大革命時，她已是七五高齡。她開始讓我教她讀‘老三篇’，她一字一字地識，一句一句地認(rèn)，沒多久，她竟能把‘老三篇’里好多文章順暢地讀誦出來，你驚訝不驚訝啊！</b></p><p class="ql-block"><b> 奶奶一心以我們?yōu)橹兀晕覀優(yōu)闃s。她把我們六個兄弟姐妹一個個撫養(yǎng)長大，她自己卻越來越衰老了。先是幾次跌倒骨折，后是身體機能漸漸衰竭。她臨死前已神志不清，只是含含糊糊的喚著我的名字。她終于卸下了世間的縈絆，平靜安詳?shù)刂x世，她的靈已升華到了永恒的天國。</b></p><p class="ql-block"><b> 奶奶心胸寬廣，慈祥溫和，她是善者，智者，樸素平凡者。她的一生，是大慈大悲的一生，是功德圓滿的一生。在我們后代的心中，奶奶的一生，是大寫的一生。奶奶——我們家族的凄美故事，已由她的后代承傳下來，并將流傳下去。留存與她的子孫，她的子子孫孫，一代接著一代。</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二稿于2022年7月30日</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小時候，我和我弟弟（左者）的合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十年前，我家（奶奶的小兒子）三代的合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