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自小兒生活在北京的一條老胡同里，胡同緊挨著城墻，出胡同西口走不了幾步就出城了。</p><p class="ql-block">胡同里駐扎著一支解放軍部隊，打我記事起就知道它叫炮兵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炮兵陣地設(shè)在離我家不太遠(yuǎn)的官園胡同里的一個大空場上，據(jù)說早先那里是端王府的花園。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東口路北有個大院子，以前是王府的馬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這個大院的空地上也有幾座用石頭和水泥砌成的圓形炮臺，炮臺上的高射炮裹著帆布炮衣，四個膠皮輪子支起來不著地，細(xì)長的炮筒高高揚(yáng)起，指向遠(yuǎn)處的天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當(dāng)士兵們登上炮臺把炮衣脫下來時，被路過的孩子看到了，立馬大呼小叫地奔走相告，不大會兒的工夫，胡同里的小孩兒差不多全都被召集起來了，呼拉拉擁進(jìn)院子，守在炮臺底下，仰著脖子觀看士兵們進(jìn)行操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緊盯著炮手們的每一個動作，遞炮彈的，裝炮彈的，瞄準(zhǔn)的，手搖小紅旗喊口令指揮的。炮身來回旋轉(zhuǎn)，炮筒子也跟著上下擺動，我們這幫孩子的腦袋和身子就左右上下一起隨著晃動。這樣的操練不知道看過多少回，每次都覺得新鮮，從不厭倦。炮兵們無論是軍官還是戰(zhàn)士，從來沒嫌過我們防礙他們訓(xùn)練，也從來沒轟過我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炮兵陣地往東就是部隊的營房了。這是一座大的宅院，占據(jù)了半條胡同，在早也是個王府。斑駁的朱漆大門，威武的石獅子門墩，還有兩塊方整的上馬石，無不透露出昔日王府的威嚴(yán)和輝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家的院子在路南，街門斜對著營房的大門。茲要是官兵們到院子里挨家挨戶來借案板和搟面杖，我們就知道部隊要改善伙食包餃子了。他們剛把腿邁進(jìn)街門，在門道里就亮開嗓門大娘嬸子的喊起來，透著那么的親近。院里的人聞聲而動，趕緊把自家做飯的家伙什拿給他們，嘴里還念叨著，不等著用，別急著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東西人家也不白借，歸還的時候不是抄起掃帚掃院子，就是挑起水桶去胡同口的水管子去接水，把各家各戶的水缸裝滿為止。就這么一來二去的，炊事班長大老張就成了我們家的熟客，除了借東西之外，班里哪個戰(zhàn)士的衣服破了，他也拿過來讓我的奶奶還有我母親幫著給縫補(bǔ)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個場景非常清晰：有一天天已經(jīng)黑了，大老張笑瞇瞇推開我家的屋門，手里端著一個大笸籮，我扒著笸籮往里瞧，里面是一些個饅頭和窩頭，有整個兒的，也有掰成半拉的。那時候我們家人口多，僅靠父親一個人的收入過日子，拮據(jù)得很，大老張不止一次地用這種方式來接濟(jì)我們。</p> <p class="ql-block">炮兵營的炊事班買糧、買菜、買煤或者是倒?fàn)t灰，都走小旁門。每到晚上七八點(diǎn)鐘，我家的后山墻就會傳來咚咚的敲擊聲，這是出來倒?fàn)t灰的炊事兵用暗號通知我們: 快點(diǎn)到臟土站撿煤核兒去吧。幾乎每晚都能撿回半臉盆煤核，積少成多，能省下一些買煤的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營房每個月都會放映露天電影，我們跟門衛(wèi)混熟了，到時候連招呼都不用打，徑直往里闖。穿過門道往右一拐是個月亮門，再往前就是大操場了。那時候演電影還是單機(jī)放映，放完一本，停下來再換下一本，斷斷續(xù)續(xù)的。偶爾去晚了，操場上的好位置都被人占了，就鉆到銀幕后面反著看，照樣看的入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和所有男孩子一樣，最喜歡看反特片和打仗片。許多老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早都忘光了，片名卻記住了，比如“我們好像見過面”、“勇士的奇遇”“羅馬十一點(diǎn)鐘”等這些外國影片。也有不愛看的，比如“小姑賢”、“打金枝”，咿咿呀呀?jīng)]完沒了的唱戲，聽也聽不懂，看一會覺得沒意思了，提前退場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個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都相當(dāng)貧乏的年代，能看上一場免費(fèi)電影，就像過年似的，能興奮好幾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住的院子的門牌是15號，隔壁16號住著何連長一家。我與何連長打過幾次照面，他個子不高，長得很敦實(shí)，瞇縫著眼睛笑瞇瞇地打量我，一言不發(fā)，我覺得這個炮兵連長還是和藹可親的。女主人是個很隨和的人，說著一口別人聽半天也聽不懂什么意思的方言，只能揣摩個大概齊。我跟著母親去他們家串過幾次門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何連長家有個男孩，名叫何道生，長得文文靜靜的，梳個小分頭，他不怎么和胡同里的小孩兒湊在一堆玩兒，跟我倒還合得來，他比我大上個兩三歲，據(jù)說是他的母親在隨軍途中出生的。我倆在一起就是看小人書，拍洋畫、彈玻璃球他都不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件令我非常好奇并留下深刻印象但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的事，就是他家洗洗涮涮的全用一個盆（也許還有別的盆，但我沒看見），我曾把我的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我媽，被我媽好一頓數(shù)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何連長一家搬走了，16號院再沒搬進(jìn)新的住戶，街門上掛了一把大鎖，顯得死氣沉沉的。每次從那路過，我都會瞥上一眼，總是覺得梳著小分頭的何道生正扒著門縫往外瞧，還不住地向我招手。</p> <p class="ql-block">大概是在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駐扎在胡同里的炮兵營開拔了，原先的營房變成4501部隊文工團(tuán)的宿舍。官園胡同的炮兵陣地改建成了體育場，我們胡同里的陣地也拆除了炮位，騰出來的空場歸屬另一家部隊木材廠使用，原來的汽車庫變成了電鋸車間。胡同里我們經(jīng)常用來踢球的那塊空場上堆上了被剝掉了樹皮的原木，一幫淘小子沒事就愛跑到這兒來，爬上竄下沒溜兒地活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工團(tuán)員們成天介咿咿呀呀地練嗓子，其間還夾雜著各種樂器聲，打破了四周的寧靜。偶爾能遇見掛著帆布篷的軍用卡車停在胡同里，是來接文工團(tuán)下部隊演出的，使我有機(jī)會見識了五花八門的樂器。團(tuán)員們身著筆挺的演出服，臉上畫著妝，不論男女，個個臉蛋都涂的紅紅的，看不出原先長的啥模樣，倒是顯得倍兒精神。最初見到他們的肩章上綴著五道杠，還以為都是大官呢，我四舅是校級軍官，肩章上是兩條杠，后來才搞明白，敢情那是五線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次，文工團(tuán)跟往常一樣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我騎在門前的抱鼓石上和留守的小戰(zhàn)士閑聊。我好奇地問他，你站崗怎么不帶槍??？聞聽此言，他變戲法似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用紅綢子裹著的小手槍，神氣活現(xiàn)地擺弄起來。在我的一再懇求下，他終于允許我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當(dāng)時忘了問問他，一個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兵怎么會揣著一把手槍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影影綽綽地記得有一天晚上，有個文工團(tuán)員拿著一件樂器來到我家，說是替他臨時保管一下，過段時間再回來取，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見到過他的人影。起初他來過兩封信，還寄來一個包裹，我忘了是什么東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許多年以后，我在翻找東西時偶然在大柜頂上摸到一個落滿灰塵的布袋，我好奇地把它拿下來，用炕笤帚輕輕地掃掉上面的灰塵，解開系在袋口上的小繩，露出了那件貌似胡琴的不知名的樂器，繃在琴筒上的蛇皮已現(xiàn)出一道道裂痕，但它依舊年復(fù)一年默默地躺在角落里靜候著主人的歸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