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尾聲</span></p><p class="ql-block"> 來到忠信公社五金廠三個月了，師父石冬至手把手教我如何裁剪洋錫皮，根據(jù)不同的要求裁剪不一樣的形狀，直筒的桶和儲物罐比較簡單。上大下小的就稍為有些難度，必須裁剪成扇面形狀。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是咬合的折邊，折邊要均勻，要直，要粗細(xì)有致，只有折邊咬合緊密才不會透氣、漏水。至于敲打成型，就得憑經(jīng)驗，靠手感，所謂的“千錘百煉”就是這個理。</p><p class="ql-block"> 師父打洋錫的手藝已經(jīng)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了，忠信街每家每戶或多或少都有幾件東西出自石師傅之手，口啤比石頭還堅實。在忠信街提起石冬至，逢人就夸“唔使講，石師傅做計東西，又靚又好用?！?lt;/p><p class="ql-block"> 師父對自己的手藝也是認(rèn)可的，所以，他很希望這門手藝能傳承下去，他很看好我，認(rèn)為我是個好苗子，鐵了心要傾馕相授。而我也沒有辜負(fù)師父的拳拳之心，一門心思要學(xué)好這門手藝。直到有一天，我回了一趟家。</p><p class="ql-block"> 馬上春節(jié)了，廠里放假。我離家三個多月，第一次回家。</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老爸老媽問長問短，關(guān)切之情滔滔如大埠河之水。</p><p class="ql-block"> “文崽，儀拜石冬至當(dāng)師父冇？”老爸最關(guān)心的還是拜師。</p><p class="ql-block"> “爸，抵今都冇講拜師嚟。唔過石廠長答應(yīng)教涯，算係師父嚟?！蔽医忉屨f。</p><p class="ql-block"> “解樣就好，儀式有冇冇關(guān)系，關(guān)鍵石師傅肯教儀。不過尊師重道儀一樣愛記得?！崩习指吲d之余，不忘教導(dǎo)一番。</p><p class="ql-block"> “崽呀，吃得慣冇？辛唔辛苦呀?！弊鰦尩年P(guān)心就不一樣。</p><p class="ql-block"> “媽，涯唔辛苦，吃得好睡得好。師父一家人都對涯好?！蔽遗吕蠇寭?dān)心，事實也是如此，師娘對我更好我沒說。</p><p class="ql-block"> 在家休息了兩天。今天中午，吃過午飯。老爸問：“文崽，下晝儀冇事吧？”</p><p class="ql-block"> “嗯，暫時冇事。爸有事愛涯做？”我回道。</p><p class="ql-block"> “唔係，涯想帶儀去下局長屋家。儀工作計事多虧人家，轉(zhuǎn)來嚟，上門感謝一聲?！崩习终f。</p><p class="ql-block"> “涯唔去。儀兩瓶茅臺酒唔係拿奔其嚟?！蔽覅拹旱卣f。</p><p class="ql-block"> “打靶崽，唔好亂講。做人愛知得感恩，下晝同涯去?！崩习稚鷼獾卣f。</p><p class="ql-block"> 下午三點，老爸背著手走在前頭，我右手掂著一只七斤多的大閹雞，左手掂著一包蕃豆餡油炸角子，耷拉著頭跟在后面，一路往大石窩走。路上，我心里罵罵咧咧：“日儀媽的鳥局長，涯媽辛辛苦苦豚的閹雞留來過年計，白白送奔儀，年三十簿（晚）哽死儀。”</p><p class="ql-block"> 大石窩是縣城里高干區(qū)，沒有副局級以上，別指望住這里邊。</p><p class="ql-block"> 老爸領(lǐng)著我七拐八彎來到一戶二層小樓前，按了一下門框上的門鈴，鈴聲過去幾分鐘，一個40多歲，富態(tài)十足的婦女打開門，見到我爸，笑瞇瞇的說：“方股長來嚟。抵位係？”</p><p class="ql-block"> “哦，王主任儀好。抵只係涯崽方文革。文革快喊阿姨?！崩习贮c頭哈腰，忙招呼我叫人。</p><p class="ql-block"> 我擠出一絲笑掛到臉上說：“阿姨好。涯兜係來同局長拜年嘅。”</p><p class="ql-block"> “噯唷唷，后生仔真精神?？爝M(jìn)來坐?！本珠L老婆盯著我手里的大閹雞愉快的說。</p><p class="ql-block"> 進(jìn)了門，我的眼球被庭院里放著的一個紅色大腳盆和兩個紅色水桶栓住了，腳也像生根似的一動不動。局長老婆見我驚愕的表情，笑了，那笑透著一股子得意。</p><p class="ql-block"> “小方啊，沒見過吧。抵界係涯家老頭上只月去省廳開會，在廣州花一百吊錢，買計日本進(jìn)口塑料腳盆同水桶，又輕便又好看，靚嚟。”局長老婆顯擺說。</p><p class="ql-block"> “日本進(jìn)口計？塑料桶？”我驚疑的問，并走上去拿起腳盆，輕，真輕。我舉過頭頂，對著日頭照了照，一抹紅霞映紅了我的臉。</p><p class="ql-block"> 在局長家半個鐘，我不知道局長說了些什么，只一個勁點頭，“嗯嗯嗯”的應(yīng)付著，心里面想的全是塑料桶塑料腳盆。</p><p class="ql-block"> 這一夜，我失眠了。</p> <p class="ql-block"> 日本進(jìn)口的塑料桶，塑料腳盆。還有局長老婆夸口講的話，“日本鬼子計東西確實係先進(jìn)，連塑料桶，腳盆都做得簡靚。比洋錫皮打出來計好用幾多，水一倒，唔使抹，唔使晾，唔曉生鹵（銹）?！?lt;/p><p class="ql-block"> 完了，師父的五金廠完了。我一夜未眠的結(jié)果出來了，也對自己學(xué)打洋錫的前景無限的擔(dān)憂。</p><p class="ql-block"> 過完年，我回到五金廠。當(dāng)晚去了師父家，給師父、師娘拜年。</p><p class="ql-block"> 在和師娘喝酒喝到興頭上，我突然說：“師父，涯唔想學(xué)打洋錫嚟?！?lt;/p><p class="ql-block"> 我的話剛出口，噗的一聲，師娘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酒噴了出來。噴得我一頭一臉，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像看傳得神乎其神忠信河石古潭里面的水猴一樣，盯著我。</p><p class="ql-block"> “儀講嘜架？唔學(xué)打洋錫嚟？那儀學(xué)嘜架？學(xué)打石啊?！睅熌锱慷暤貑?。</p><p class="ql-block"> “唔係哩，師娘。儀聽涯講儀知，好冇。”我誠惶誠恐的說。</p><p class="ql-block"> 師父沒說話，只是疑惑的望著我。他和師娘可是聽快嘴秋菊嫂嚼舌頭，隔壁打石廠那個女學(xué)徒春曉，經(jīng)常來找我。</p><p class="ql-block"> “儀講嘜架奔涯聽，係咪隔離計打石妹勾儀魂，唔想跟儀師父學(xué)嚟？”師娘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噎得我差點暈過去。</p><p class="ql-block"> 我把春節(jié)回家到二輕局局長家，看到他從廣州買回來的塑料桶、塑料腳盆的事，詳細(xì)的給師父、師娘講了。</p><p class="ql-block"> 并分析說：“師父師娘，塑料制品工藝先進(jìn)，一次成型，出產(chǎn)品快。依涯看，唔出二年，塑料桶肯定買到縣城同忠信街。”</p><p class="ql-block"> 師父、師娘聽了，沉默不語。好一會，師娘像是悟到了什么，說：“卻，尿其小日本計。塑料桶再先進(jìn)，畢竟係塑料，遇到熱計就軟搭搭，賴有鐵計硬實。想淘汰洋錫桶，差遠(yuǎn)嚟。涯話儀知，文崽，踏實跟儀師父學(xué)，一技磅身，比嘜架都強。來，吃酒?！?lt;/p><p class="ql-block"> 師娘的豁達(dá)，我總算領(lǐng)略了。反正現(xiàn)在我不學(xué)也不行，只要還在五金廠，我只能跟著師父打洋錫。</p><p class="ql-block"> 七月，師妹高考落榜，一時也找不到別的工作，就來五金廠做臨時工。</p><p class="ql-block"> 比我的預(yù)言更慘的事發(fā)生了，廣州、佛山一帶合資企業(yè)一哄而上，塑料廠搬到了中國。塑料制品比鯉魚產(chǎn)卵還快還多，不出一年，遍布全省的每個角落。而且，價格還便宜。忠信街的百貨商店，塑料桶、塑料勺、塑料盆琳瑯滿目，徹底擊垮了打洋錫手工慢活。</p><p class="ql-block"> 五金店停工三個月了，師父的寸頭染上了斑斑點點的白毛，抬頭紋多了深了。</p><p class="ql-block"> 忠信公社改叫忠信鎮(zhèn)了。昨天，鎮(zhèn)企業(yè)辦的同志叫師父去了趟鎮(zhèn)里。晚上，師父叫我回家吃飯。一貫不喝酒的師父，今晚喝了三杯，古銅色的臉憋得黑鍋底似的。</p><p class="ql-block"> “小方啊，鎮(zhèn)上要解散五金廠嚟。儀管緊同惹爸商量下，看看調(diào)到其他單位去。唉！師父冇用啊。”師父悲哀的說。</p><p class="ql-block"> “嘜架，解散！師兄兩公婆，秋菊嫂兜讓奔辦？”師娘一下想到的是廠里的其他人，一點也沒考慮自己一家人該怎么辦。</p><p class="ql-block"> “鎮(zhèn)上曉安排其兜工作計，唔使儀操心。涯係擔(dān)心文崽計出路?！睅煾刚f。</p><p class="ql-block"> “涯冇事，涯年輕，大唔了，涯去深圳打工。倒係師父儀讓奔辦？”我真沒有為自己的未來擔(dān)憂。</p><p class="ql-block"> “唉！涯在廠里做哩大半輩嚟，也就曉得打洋錫。鎮(zhèn)上講廠要承包出去，涯係唔想走計話，可以優(yōu)先包奔涯。涯就包落來，一家人守著，總可以混口飯吃?！睅煾刚f出了他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師父包落來，涯就唔走嚟，跟穩(wěn)師父做?！蔽伊x氣沖天地說。</p><p class="ql-block"> 師父看著我，沒有說別的。師娘是個天塌落來當(dāng)被蓋的主，聽我說要留下來，心里面別提多開心。前些日子，快嘴秋菊嫂正在笑話我和師妹石秀蘭，說徒弟變女婿，親上加親。師父是個悶葫蘆，根本不當(dāng)回事。師娘一直喜歡我，也不問女兒同不同意，反正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p><p class="ql-block"> 三個月后，師父包下了五金廠，其他職工，鎮(zhèn)上另作安排。</p><p class="ql-block"> 我留了下來，不知為了什么留下。</p> <p class="ql-block"> 鄭老太太中風(fēng)了，癱瘓在床，口齒不清，但，心里是百般的門清。</p><p class="ql-block"> 鄭家大媳婦是個悍婦，早年她娘家也是忠信一帶的殷實人家，嫁到鄭家，好日子沒過上幾天。鄭老爺子被扣上“販賣社會主義崽”的反革命帽子，一命嗚呼之后，鄭家的美好生活就如日薄西山。尤其是鄭二公子得了那無法啟齒的病，為了給這個二兒子治病，鄭老太太傾盡家財，最后，落得個人財兩空。</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如今，鄭老太太中風(fēng)癱了，大媳婦的狠勁也上來了，“儀唔係心疼二兒子嗎？好啊，讓其伺候儀去吧”，撒手不管。</p><p class="ql-block"> 鄭之重本質(zhì)不壞，之所以變性，都是那病鬧的。自從余青蓮跟他離婚之后，他頓悟了，也認(rèn)命了。決定今后就守著老母親過日子，相依為命吧。</p><p class="ql-block"> 安穩(wěn)的生活過了十多年，老太太的身子骨原本還算硬朗。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天下午，鄭老太太感覺右腿有點麻麻的，不舒服。那年代的人，不懂得什么叫中風(fēng)，覺得腿麻了，洗個熱水澡，用熱毛巾敷敷就會好些。這一下子完嘍，老太太的腿失去了知覺，一步?jīng)]邁出，人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p><p class="ql-block"> 鄭之重還算是盡孝的種，每天給老太太喂食翻身，可他畢竟是個大老爺們，有諸多不便。</p><p class="ql-block"> 師娘知道了，二話沒說，每天準(zhǔn)點奔鄭家去。給老太太擦身換衣服，抹屎端尿，不停的給老太太翻身拿捏腿腳，比親閨女伺候老媽還周到。</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吱吱唔唔說不清話，只能用滿含溫情的眼怔怔地看著師娘。師娘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說：“媽，儀唔使愧疚。涯就係儀計女，服伺儀係應(yīng)該計?！?lt;/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老太太的身體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也沒有。老太太再沒見識，但，也知道自己這把老骨頭留在世上，就是折磨人的禍根。</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師娘照例去給老太太擦洗換衫，按摩拿捏，完事了。鄭之重進(jìn)來看有什么可幫忙的，老太太吱吱唔唔，眼珠子直轉(zhuǎn)溜，看看師娘，又看看兒子。師娘猜了好半天，終于明白老太太想表達(dá)什么。說：“儀係愛涯以后照顧一下重哥，係唔係？媽，儀放心，只要涯有一口吃計，就唔曉餓嚟重哥。”</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渾濁的眼里含滿淚水，艱難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了解脫后，釋懷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鄭之重發(fā)現(xiàn)母親死了，安祥地死去。</p><p class="ql-block"> 師父的五金廠撐了一年，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吃飯，我實在是忍不住了，說：“師父，涯兜開店吧，開一間真正的五金店。”</p><p class="ql-block"> “五金廠同五金店有嘜架唔同？”師父心不在焉的問。</p><p class="ql-block"> “唔同啊，廠係自家生產(chǎn)，店係去進(jìn)貨來賣?！蔽医忉屨f。</p><p class="ql-block"> “進(jìn)貨來賣，涯還打嘜架洋錫?！睅煾赣行┥鷼獾?。</p><p class="ql-block"> “師父，有人訂，儀就打，冇人訂，涯兜就賣現(xiàn)成計，兩唔誤。抵樣一家人的生活才有著落?！蔽夷托牡膭駥?dǎo)道。</p><p class="ql-block"> “愛賣，儀兜賣，涯唔管?！睅煾纲€氣說。</p><p class="ql-block"> “有話唔曉好聲好氣講，文崽係為屋家著想。涯覺得文崽計想法庵（對），人唔可以在一兜（棵）樹吊死?！睅熌镔澰S的眼神望著我說。</p><p class="ql-block"> 得到師娘的支持，我們把三開門面一分為二，留靠里一間給師傅打洋錫，靠外兩間，簡單的裝修改造一下，請隔壁的木匠師父做了貨架。</p><p class="ql-block"> 門店裝好了，要去進(jìn)貨。我打聽過了，人家都是到廣州天河一帶去進(jìn)貨，我說明天就去廣州看看。師妹她明確表態(tài)，她不愿意做生意，不想摻和五金店的事。萬般無奈之下，師娘站出來說：“涯去，涯同文崽去廣州。涯就唔信別人能做，涯兜就做唔來?！?lt;/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我和師娘去了廣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