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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媽

竹子

<p class="ql-block">小姑媽</p><p class="ql-block">小姑媽九十三歲了。她身材臃腫，皮膚雪白，滿頭銀發(fā)，不見一根青絲。聽說不及六十歲就有了。</p><p class="ql-block">我們到她家，小姑媽立刻做美食犒勞我們的胃。燜豬肚，紅燒豬蹄，爆炒番薯粉……</p><p class="ql-block">可惜都是七八年前的美好回味了。小姑媽沒精力下廚了。</p><p class="ql-block">每到清明前后，我們?nèi)云诖忧迕髅薏孙炦^來：棉菜綠綠的，皮薄薄的，韌韌的，姑媽必選上好的晚米粉。剁碎的白絲筍炒肉餡兒，油而不膩，散發(fā)著淡淡的茴香味……</p><p class="ql-block">我和小妹都酷愛聽姑媽扯陳年舊事。怕哪天她突然離開，歷史提前結(jié)束。</p><p class="ql-block">又聊到姑媽六歲的大事。</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我還清清楚楚，當(dāng)時你二公一把抱起我，摸摸我的頭，說了一句：未見過六歲娒娒恁靈的?！惫脣屒宕嗟穆曇衾锊刂鴿M滿的欣慰。</p><p class="ql-block">那天，開當(dāng)鋪的二爺爺外出辦事，臨走前似有預(yù)感，交代機靈的奶奶留心外人，一旁的小姑默記在心。她在老屋的大柚子樹下玩，看到一個穿長布衫的人鬼鬼祟祟往門下塞東西，不遠處還站著幾個人。小姑十萬火急地向奶奶報信：“塞進去了！塞進去了！”</p><p class="ql-block">奶奶立馬守在門里，看門下已經(jīng)塞進一桿長長的煙筒，一個鴉片殼，繼而是一桿銀秤，一包鴉片！四樣?xùn)|西齊全，奶奶打開大門，栽贓被抓了個正著！對方被痛斥一頓，約定俗成的三枚銀元的搜查費用也不好意思收，灰溜溜走了。</p><p class="ql-block">原來，是日前起糾紛的村民誣陷二爺販賣鴉片，欲令他鋃鐺入獄！</p><p class="ql-block">二爺爺躲過一場牢獄之災(zāi)！自此，二爺爺走到哪里都要夸這位機靈的小侄女。六虛歲的娒娒怎么恁靈？聽者大都不信，有人說一定是觀音菩薩在天上指使的。</p><p class="ql-block">大姑媽與伯父都是文盲，小姑媽卻讀到高小畢業(yè)?！拔乙x書，不要嫁妝。”姑媽的堅決打動了爺爺。</p><p class="ql-block">“我讀書成績好。一次，先生布置了雞鴨同籠的題目，我一晚上想出來了。第二天，我聽先生們閑聊，說囡瑛的腦跟別人不一樣點的……”囡瑛是小姑媽的小名。</p><p class="ql-block">有了這一小點文化，姑媽沒上山下地，站了一輩子柜臺。姑父滿是愛昵地戲謔她：“你像豬，你姐像頭牛?！闭f的是大姑媽辛勞，小姑媽安逸。</p><p class="ql-block">姑父是五步的地主家少爺，讀過黃埔軍校，后在鄉(xiāng)政府從事，想找個有文化的媳婦，媒人一牽線成了，姑父賞識姑媽頭腦靈活。</p><p class="ql-block">我上小學(xué)后，姑媽的中藥滋補品店，人群總絡(luò)繹不絕。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三層平房，紅磚墻，水泥地，木板隔層。在供銷社與工商所中間，地段一流。</p><p class="ql-block">姑媽的老花鏡總是滑到鼻尖上，她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目光不時越過老花鏡的上邊框，笑瞇瞇地跟顧客拉家常。來過店里一次的，她總記得的。姑媽記憶好，又熱情，回頭客自然多。</p><p class="ql-block">每年的寒暑假，爸爸必催我去姑媽家小住幾天。姑媽心知肚明，每次都會塞給我學(xué)費。</p><p class="ql-block">“哎，是個書呆子?。　惫脣尠胧亲院?，半是嘆氣。我那時自恃考試成績不錯，待人處世的木訥、愚鈍并不自知。一聽父輩批我書呆子就來氣，去姑媽家成了我的沉重負擔(dān)。日子長長的。我也怕臉長長的，不茍言笑的姑父。</p><p class="ql-block">住上一二天，要回家就出牢房一般開心。臨走前，姑媽總給我兩次錢。背著姑父悄悄塞我一筆，又當(dāng)著姑父，滿臉笑笑地遞另一份錢給我：“這是你姑父給你的，去繳學(xué)費?！?lt;/p><p class="ql-block">姑媽是非常戀家的。</p><p class="ql-block">父親在1999年蓋房，她瞞著姑父給了3000元。</p><p class="ql-block">伯父在水電站陪伴我弟那些年，他的生活費是大家湊的。表哥電廠里發(fā)三百，姑媽、小妹與我，每月每人出100元。小姑私下里每年給他存一千多元。只要有機會，姑媽就會捎好吃的過去。擔(dān)心無兒無女的伯父老了無依無靠，姑媽曾經(jīng)出點子，讓伯父跟她一起生活，但伯父最終謝絕了她的好意。</p><p class="ql-block">兩位表哥都沒有遺傳姑媽的伶牙俐齒。姑媽物色兒媳婦也看重文化。小表嫂高中畢業(yè)，精明能干，能說會道，后來去衛(wèi)校進修，還會注射。自此，小表哥便獨當(dāng)一面，自立門戶開藥店了。</p><p class="ql-block">姑媽八十多歲了，仍去平陽進貨。她輔佐實心眼的長孫多年，在他成家后，才戀戀地關(guān)了滋補品店。</p><p class="ql-block">長孫媳婦，也是姑媽看滿意的，有文化，肯吃苦，姑媽待她寶貝似的。</p><p class="ql-block">“阿麗還準(zhǔn)備考公務(wù)員的！”姑媽一見我們就夸她的長孫媳。才氣沒寫到臉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張貌不驚人的臉。</p><p class="ql-block">兩年后，姑媽電話里哈哈大笑：“阿麗考上公務(wù)員了！”</p><p class="ql-block">姑媽是投資高手。2003年，鎮(zhèn)工商所四間四層樓拍賣，六十來萬，沒人看好，也沒人出得起這錢。姑媽果斷買下了。如今，房子升值七八倍了。</p><p class="ql-block">姑媽八十歲后，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委托小妹去建行買金幣。2g的5g的，我們兄妹的子女，大姑媽的子女以及孫女，每人都有。小姑媽說，這自己是百年后，留給我們的紀(jì)念品。金幣的價格年年不同，買過220元的，不久漲到259了。“太貴了，等等再買?！毙∶脛袼?。姑媽竟看到漲勢似的，決議要買。果然，那次上了再沒跌下來。</p><p class="ql-block">去年正月，金幣那會兒305元一克，姑媽催小妹買。猶豫著沒行動，都漲到468一克了。</p><p class="ql-block">小姑媽兩女三子，房下人丁興旺，外孫都當(dāng)爺爺了。人多，姑媽的歡笑與煩惱也多。</p><p class="ql-block">福建大表姐一家有兩個市優(yōu)秀教師呢。小表姐的外孫上杭外了，外孫女上溫一中了……姑媽不時跟我分享她的喜悅，也不時向我訴苦，哪個成家太遲哪位有情感危機哪個做生意虧空，她事事操心，愁腸百結(jié)。</p><p class="ql-block">“別操心子孫后代，先過好自己的一日三餐呢！”</p><p class="ql-block">“我真想不用動就有飯吃呢！”姑媽常向我訴苦。</p><p class="ql-block">姑媽93歲了，行走艱難。飯來張口的日子，這輩子恐是無緣享受了。誰讓她獨立至老呢？她身體并無大恙，唯有行路緩慢。子女們近在咫尺，對她的健康狀況了若指掌，格外放心。</p><p class="ql-block">姑父在世，子女們都敬畏他。臨終前，他頂擔(dān)心孩子們的慈母日后受苦，反復(fù)交代姑媽：“老了苦了，你就賣房……”那時，小姑父十歲的姑媽才66歲。姑媽節(jié)儉成性，怎舍得賣房敗家？她自己尚能移動，又怎舍得花錢請保姆？</p><p class="ql-block">想象著步履艱難的姑媽為自己的一日三餐在灶前拼搏的樣子，想象著她樹懶一般的慢鏡頭，我不禁淚目。</p>